第 5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69
  “东方红”总部一边,认定“东方红”是“革命造反派组织”,承认另一派是“群
  众组织”。“亮相”的结果,朱春信成了“东方红”派的“革命领导干部”,也自
  然地成了“红联”派眼中的“三反分子”,招来更为猛烈的打倒声和更为残酷的揪
  斗。为了避免这种揪斗,他不得不过着东躲西藏的被追捕的犯人式的生活。在家里
  不安全,他住过工厂的工人宿舍,农村的生产队房,新光照相馆的暗室,甚至不准
  任何人冲击的要害部门——供电所的配电室和劳改队的办公室。不管走到哪里,朱
  春信始终被一种恐惧、烦恼和羞耻的心情袭扰着,他时时为自己的北宁市委副书记
  的身份同这种躲躲藏藏的诡谲行迹之间的矛盾感到难受。
  “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愿这样!”朱春信想,“如果被对立派逮住,那是性
  命难保的呀!乱透了,乱透了,这是一出什么戏呢!”他暗地里发着牢骚。《人民
  日报》曾用讽刺的口吻说:“哪有革命领导干部怕群众的呢?”朱春信也暗地里骂
  过这种论调:“不怕?这些秀才们,说得倒轻巧,你们来试试看!”
  一九六七年九月,朱春信经过辗转迁徙,一天夜里悄悄地住进了一座办分楼,
  被安排在背街一面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办公室临时放了两张床铺,没有蚊帐,被
  褥象是从来没有拆洗过的,白被里呈现暗灰色,摸一下还有点滑腻发凉,散发着一
  种霉味儿。
  即使这样,对于整天为自己的安全担忧的朱春信来说,这也是难能可贵的避难
  所了。好在九月的夜晚虽然薄带微寒,但并不冷。爽人的秋风从窗口吹进来,室内
  的灯光投射在窗外老杨树摆动着的叶子上,犹如一簇簇银色的光波在晃荡。那些架
  在高大建筑物上的彼此对立的高音喇叭,不知是因为播音员嗓子哑了,还是因为扩
  大器的电子管需要休息,现在都没有播送“严正声明”和“最最强烈抗议”,也没
  播送“语录歌”和“三忠于”歌曲,这就使朱春信的新居显得安适、静谧了。
  一直陪伴着朱春信的市委办公室副主任林凤翔拉上窗帘,对朱春信苦笑一下说:
  “我们今天可以睡一个安稳觉了。”
  “可能。”朱春信用手指甲来回划着他那多日没刮的方下颏,连鬓胡子发出沙
  沙的响声,“不过,万一有了麻烦,我们住在二楼,退路……糟糕!”
  林凤翔不到四十岁,是市委领导很喜欢的干部。他不仅能给自己的领导在工作
  中出许多有用的点子,也能为领导的饮食起居做周密的安排。而这一切又都做得不
  显山,不露水,不出格,不逾矩,彬彬有礼,恰到好处,即使最严格、矜持的领导,
  也都乐意接受林凤翔的巧妙安排。他和朱春信虽然是下级和上级,但文化大革命使
  他们成了患难知己。朱春信担心的事林凤翔也想到了,但有什么办法呢?不过他还
  是有办法使领导宽心的:“不会有什么麻烦的,至少今天晚上……”“砰砰砰……”
  有人敲门了。
  林凤翔把没有说完的半句话咽了下去,脸色陡然变了。朱春信眼盯着门口,头
  脑中以难以想象的高速度,判断着深夜到来的敲门人是天使还是魔鬼。他们住的这
  个地方,除指挥部的有关头头和几个可靠的工作人员外,别人是不知道的。而指挥
  部的头头已有言在先,今晚不来了,明天才接他们去开会。那么晚上来的是谁呢?
  会不会是“红联”派跟踪追迹呢?碰上这样的情况就糟了。
  “砰砰,砰砰……”门还在敲着。
  朱春信想找个地方躲一下,可是屋里没处可躲:天棚上没有气眼,床底下藏不
  住人。他用询问的眼光看了林凤翔一下,“答应不答应?开门不开门?”林凤翔瞪
  着失神的眼睛没有良策,想到自己可能跟朱书记同归于尽,心里冷得发颤。
  “砰,砰砰!”门还在敲,并且加重了分量,敲门的人不耐烦了。
  看来不开门是不行的,朱春信无可奈何地向林凤翔使了一个眼色。
  “嗳……呵……听见喽!”林凤翔做着一个刚刚醒来的声调答应着走到门边,
  “谁呀?”他的牙关在发抖。
  “快开门吧!”门外一个青年人回答。
  “自己人、”又一个青年人说。
  “胆小鬼!”这是第三个青年人的声音。
  “你们找谁?”林凤翔问。
  “就找这屋里的人!”
  这样的回答仍然叫林凤翔和朱春信提心吊胆,按照朱春信的眼色,林凤翔说:
  “已经睡下了,有事明天再说吧!”他的身子顶住房门,两个腿肚在发抖。
  “你们倒会享福!”门外又送来了讽刺的笑声,“别罗嗦了,要是老保那边的
  人来了,这么一扇破门顶个屁用!快开门,有急事哩!”
  朱春信觉得门外人的分析确有道理,便与林凤翔交换一下眼色,林凤翔估计一
  个人顶一扇门怕顶不住,最后只得把门打开了。
  十几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闯进来,站在地中间。有的手持长木棍,有的扛着长
  矛,腰间的皮带上都插着一把形状各异的匕首或刀子,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
  朱春信惊恐地望着这伙没有派别标志的不速之客,不由自主地从床上挪下来,剧烈
  跳荡的心已经蹦到了嗓子眼儿。
  “您是朱书记吗?”一位手里没拿武器的青年人向前走上一步,用客气、柔和
  的声音问。
  “碍…嗯,我是朱春信,朱春信。”朱春信对自己的胆怯和说话时的谦卑神态
  感到恼火。
  “我们是‘东方红’指挥部派来保护您的。”没带武器的青年从容地笑了一下
  说,“我叫叶卫革。您在这里的安全由我们兵团第三支队负责。”
  “保护?碍…”朱春信眼里顿时射出一种感激、兴奋的光辉,粗黑的眉毛不停
  地跳动着,用手指甲轻轻地划了几下他的大胡子,审视着叫叶卫革的青年人。他茂
  密粗硬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棱角分明的嘴唇自然地微张着,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
  牙齿,一双灵活的眼睛流露着这个时期青年人特有的豪放、热情、单纯和不需掩饰
  的狂妄,一身草绿色的典型的红卫兵服装使他愈显得勇武、精干。这时,朱春信的
  一颗七上八下跳着的心才“嗵”地一下落到了实处。“快坐,请坐!”他指了一下
  自己和林凤翔的床铺,“就坐在这里嘛,坐嘛!”
  红卫兵们坐下之后,朱春信又深情地说:“指挥部的革命造反派战友为我们想
  得真周到哇!叫你们这些小将也辛苦了——我看这里还比较安全嘛!”
  “不,有情况。”叶卫革用严肃认真的神气说,“指挥部说,您不断转移住处
  的情况,‘老保儿们’已摸到一点影儿,他们可能挑起事端。”
  “啊?”朱春信一惊,粗黑的眉毛紧皱起来,“会这么快?怎么办?你们十几
  个人……”朱春信本来想说“怎么能对付得了?”可是话到嘴边他改了——“任务
  太艰巨了!”
  叶卫革微笑着,习惯地挺起胸脯、捏紧了拳头:“朱书记,您放心,别看我们
  只有十几个人,有我们第三支队在,就保证您的安全。万一这里情况危急,总部也
  会来支援的。”他说话时的严肃神情使人想起一名无畏的战士在向自己的首长宣誓,
  “您站在我们一边,就是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为了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我们革命造反派战士头可断、血可流!”
  朱春信望着这个激昂、慷慨的青年,感动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努力克制着自
  己的冲动,上前拉起叶卫革的手:“谢谢您,小将!我,谢谢您,谢谢!”
  叶卫革惊愕地望着朱春信的脸,把手慢慢地抽回来。这位领导干部的举动使他
  感到意外。他根本不想以自己的言行赢得谁的感激,他只是在表达自己对一个伟大
  的信仰的真挚和坚定不移,他在尽自己的义务——一种无可比拟的崇高、神圣的义
  务。
  “万一发生什么情况可不要慌,不要靠近窗户,把门顶死呶,用办公桌就
  行……”叶卫革又交代了几件注意的事项,临走时又说,“自己人进来时敲门的暗
  号是:先敲一下,间隔一会,再连敲三下咚,咚咚咚……”“咚咚咚……”敲
  木器的声响,把沉思中的朱春信拉回到预审室里来。
  “为什么要参加武斗?嗯?”李科长用严厉的目光逼着罪犯,同时用手敲着面
  前的桌子,发出“咚咚”的响声,“《十六条》早就规定‘要文斗,不要武斗’,
  你为什么要武斗?把你的动机说得那么可爱,这完全是狡辩!”
  坐在小方凳上的罪犯,平静地微笑了一下,说:“我是在讲事实。”
  “事实,事实!事实上你想隐瞒一些东西——你为什么不说出你所保护的那个
  领导干部的名字?”李科长反问道。
  听到李科长的讯问,朱春信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脑袋嗡嗡直叫。他暗暗埋怨李
  科长不该提出这样的问题,他担心罪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说出“朱春信”三个字,
  把他置于十分尴尬的地位。
  “我忘记了。”罪犯回答说。
  “不是忘记,我看是扯谎。”李科长说,“任何领导干部都不会赞同和纵容你
  们武斗!继续说你的犯罪事实吧!”
  这时,朱春信才长出了一口气。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会跟叶卫革
  重逢。他的心情或许跟这个被告一样沉重。
  审讯又继续进行下去,但朱春信再也坐不下去了。他觉得脊背发凉,脸上冒火,
  四肢也有些僵硬,便向李科长小声说了一句,走出了预审室,背着手信步在室外的
  小天井里兜了一圈。一九七七年的九月,秋高气爽,近午的太阳还有点烤人。院里
  几株老杨树轻轻地摆动着肥绿的叶子,婆娑作声。朱春信站在树荫下,仰望着老杨
  树,听着树叶的沙沙声,似乎听见老杨树用讥讽的口吻向他谈话:“祝贺你和叶卫
  革的重逢!不过,十年风雨,你们彼此的变化却这样富有戏剧性!”朱春信吃了一
  惊,但镇静了一下,他苦笑了:“有什么办法呢?我并不想让他变成罪犯!”
  树叶的沙沙声,他慢慢地听不见了,一阵汽车声却由远而近,进了他的回忆…
  …那是天快亮的时候,楼外突然传来了汽车的刹车声,接着就是嘈杂的人声和铁器
  敲打楼门的声音。
  “开门!”
  “快开门!”
  楼外的人七嘴八舌地喊。
  “你们是干什么的?”楼里的人问。
  “抓小偷。”
  “找错地方了,这儿没小偷!”
  “有人看见小偷钻到这楼里来了!”
  “胡说八道!”
  “你说痛快点,到底开不开?”
  “甭想,谁知你们是哪个庙挑酸泔水的!”
  “砸!”
  “咚——哗——!”是玻璃窗被砸碎的声音。
  虽然这一切都发生在临街面的楼门口,但是住在二楼背街一面的朱春信和林凤
  翔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被这突然到来的事,惊呆了。声称“抓小偷”的人,显然
  是冲着他们来的。
  “楼上的战友们注意——”叶卫革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喊,“集合,快!
  ‘老保们’来了!”接着又听见什么东西被扔在桌子上的声音和叶卫革的骂声,
  “妈的,电话也被老保掐断了!”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之后,叶卫革熟练地给他的第三支队成员分派了战斗岗位,
  只听叶卫革喊:“文攻武卫,用鲜血和生命保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时候到了!决不
  让‘老保们’走进楼门,战友们,上!”
  “楼里没有几个鸟,战友们,冲啊!”
  “冲进去,揪出三反分子朱春信!”
  “冲啊!”
  楼外也顿时喊声四起,砖头、石块打在门上、窗户上的“砰砰”声,玻璃破碎
  的脆响,粗野的叫骂和呐喊混成了一片。
  朱春信和林凤翔坐在墙用的床头上,呆呆地互相对视着。朱春信又看了一遍这
  间办公室,仍然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他小心地走到窗前,只见窗外几株老杨树,
  都在七八米远处,也不是可以逃走的出路。怎么办呢,恐惧、绝望、焦灼一起袭上
  心头。
  这时他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叶卫革和十几个个将的勇敢善战上,甚至为青年人
  的武器是否充足而担心了。
  “叶卫革,一楼进来人了!”楼内有人叫。
  “从哪儿?”
  “窗户。”
  “执行第二套方案——撤到二楼,守楼梯!”叶卫革下着命令,显出是个出色
  的临危不惧的指挥官的姿态。
  “张继红被打伤了,叶卫革!”
  “快抬到二楼……”
  叶卫革下边的话,被涌入楼里的潮水般的人声淹没了。
  “冲啊,冲上去呀!”
  “把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