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2-09-26 14:27      字数:4902
  我因为干活拼命,生产的政章比谁都多。半月计件的时候,我拿的是全车间最多的一份钱,最多的一次一个月有90块。
  那是1954年,当时我20岁,迁儿17岁。
  §
  我再次离开工厂是因为中苏关系有了些变化。那个时候正值斯大林去世一年多,苏联国内也有了些动静,北京也就叫停了制作政章这类东西,永源行因此倒闭得干净彻底。
  那段时间不知怎麽的,国内有点乱,北京的工作很难找,满大街都是空有一身本事找不到工作的人。即便是我,也只能偶一为之地接些散活,零星地拿一两个钱。
  然後迁儿又出了事。
  他看守的库房在一天夜里让人偷走十几台机器,厂房里成匹的布差不多让人家搬空了。那一天正好是迁儿那个工友轮休。我赶过去的时候整个厂子的领导差不多都到了,迁儿解释不清,跪在地上吸著鼻子,窄窄的肩膀发抖,一双乌黑清澈的大眼睛惶恐地四处张望。见到我来了,他一步一跌地跑过来躲到我身後。
  我护住他,说,要多少钱,我掏。但是不能全让我们掏,厂子外头也有巡夜的,而且那仓库的锁早就锈烂了,一捅就开,这我们也反映了多少回,厂里肯定是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全让我们掏,没那道理。
  即使是这样我们仍然赔不起剩余的部分。後来工会下来了人,了解了情况,知道我们也确实是困难,便教育了迁儿一顿,放过了我们。
  我领著迁儿回家,一路上没有回头看过他一眼,他就那麽小步小步跌撞著跟著我,从新街口走回廊坊头条。
  那天晚上是解放以来我们第一次断顿。即使是我离开鲜鱼口的工厂,没有找到新工作的时候也没落到这样的境地。迁儿天真,什麽也不懂,觉得饿了就揪我的衣服,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我心里烦,他每拉我一下我就灌一杯水给他,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出声了。
  我想起离开永源行的时候有个工友告诉我,说南方的工作比北方好找,好多兄弟都打算一块儿去闯闯,干好了兴许还能攒个钱娶个媳妇啥的。
  我有点心动,只是这儿还有个让我放心不下的人。
  想著想著肚子就越发地饿起来。我想著睡著了可能就不饿了,因此也不顾太阳还没落山,就去脱迁儿的衣服打算提前躺倒。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办法。
  我一解开他的衣服就看到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迁儿光著身子嘻嘻笑著坐在床上,身上有散散没有消退的痕迹。
  我太知道那是什麽。我也知道那绝对不是我留下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强迫他做过那种事。
  我用安详的声音轻轻道:迁儿乖,告诉哥,是跟你一起看仓库的那龟孙子干的麽?
  他不懂我的意思,只是轻声发笑,一边笑一边躲我。
  我的手缓慢地划过那些痕迹,他忽然就尖叫一声蜷缩起来。我一惊,伸手去抱他,他惊恐地摇著头拼命向後退,两只手臂抱著肩膀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受惊的尖锐声音。
  我用手指摩挲著迁儿细腻的嘴唇,他毫不犹豫地张嘴就咬住我的手指。
  我的血从他的嘴角渗出来。他扑扇著睫毛,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拿被子把他盖好,亲亲他的额头。
  然後抄起椅背上的衣服,踢开房门冲出去。
  ~~伍~~
  §
  我又奔波回迁儿工作过的那家工厂,时间耗在来回的路上,等我到新街口的时候工厂的工人已经下班。我从服装厂的正门就远远地看见我要找的人正歪坐在仓库门口睡觉。我冷笑。想必他值夜班的时候也都这个样子,却只有迁儿值班的时候丢了东西。也许真的是老天不开眼。
  我顺手从门口抄起一跟钢管走过去。今天他是甭想不缺零件地回家去了。
  我走到他眼前的时候他还睡得死死的,我一脚踹翻了椅子。他惊醒,在地上连滚带爬,叫著“谁!谁!”,然後看清楚是我,吓得不敢出声。
  我拿钢管抵住他肩口:“你老实说,你干了什麽连牲口都不如的事了?”
  他立刻就明白了,一边後退一边给我作揖:“大哥!大哥咱们有话好好说……你先把那个……给放下,大哥……”他的三角眼却四下里寻摸。
  我刷地一下把钢管对上他的鼻尖,冷冷道:“不用找了,这个时间整个厂子只有你跟我,我有的是时间收拾你。”
  他扑通一声给我跪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过。
  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跟我说是迁儿勾引了他。
  “……那个傻子……啊不是!是你那个弟弟,他经常不老实,衣服也不好好穿著,手还老在裤子里乱摸……我也是人啊大哥,我还没娶上媳妇呢,像他那麽水嫩的娃老光著身子在我眼前晃……哎哟!”
  我一钢管下去他就头破血流。
  我把他摁倒,连踢带打,不肯听他的解释,任由他在地上打滚,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住眼睛,那让他看起来格外可怖。
  我的心里火烧一样的疼。我知道那都是我的错。迁儿在家里也总是那个样子,是我没有教育过他,让他连起码的羞耻心都比别人弱,他根本不知道他那个样子的举动在外人看来是如何的不正常。
  我也知道这个男人只是不巧碰上这种事,即使是我面对那样的迁儿也无法控制。可我就是不能容忍他肮脏的手摸过迁儿的身体。
  我足足打了他半个多锺头,到後来他连求饶都发不出声,像条死狗一样瘫在一地的血当中。我把钢管丢在他身边,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
  是你不好,给我最近没处发泄的压力找了缺口。
  我也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那个人的尸体都凉了,我冷静地在他全身的兜里四处掏,凑够了一顿晚饭钱,买了一笼屉的包子坐车回家。
  §
  我进门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迁儿早就蜷缩著睡著。我把睡梦中的他抱起来,温柔地咬他的耳朵。他揉著眼睛扒著我的肩膀直起身子,看到包子,眼睛都亮了,有晶莹的口水从他咧开的小嘴儿里流出来。
  他越过我的肩膀伸长胳膊去够,我疼惜地用手擦擦他的嘴,把包子递到他手里。他一手抓一个,吃得满嘴油光!亮。
  一屉包子都吃光,他满足地坐在我腿上吮著手指。
  我鼻子一酸,生平第一次想要流泪。即使是我爸被炸死,我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我和迁儿额头抵著额头。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让我觉得温暖而悲伤。
  我吻著他的嘴唇和睫毛。
  我说:对不起……是哥没有本事……你别怪哥……
  说著说著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再次安抚下迁儿入睡已经是半夜三更。我披上衣服打个手电筒出了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到街道口借公用电话。我拨通了原厂子的电话,我知道老许还在那里,而且从生产线上退下来,每天晚上在办公室值班。
  我说:师父,是我,安人杰。
  他很意外会接到我的电话。
  我跟他说我打死人了,恐怕明天一早派出所就得来人把我逮走……所以我要走了,到南方去。我有几个弟兄说那边的情况比北京好一点……
  他迟疑了好半天,慢慢地说:那北京这边的事,怎麽办?
  我知道他说的“这边的事”是指什麽。
  我说:除了我那弟弟,我也没什麽放心不下的了。以後就麻烦您多帮我照应著点,有个一口粥半口饭的,您就喂他一口半口。人杰现在无以为报,将来……
  我说不下去了。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根本没有“将来”。
  挂下电话我脱力地滑坐到地上。我知道老许也不容易,可我也实在不知道该拜托谁。
  有什麽东西抓住我的袖口。
  我猛一抬头──竟然是迁儿!
  我不知道他什麽时候跟著我出来。他光著脚,我给他洗得雪白的衬衫套在他瘦小的身体上晃来晃去的,扣子也扣错了。
  我发狠地抓他过来,一个纽扣一个纽扣地给他重扣,嘴里骂骂咧咧的。
  “……别再给我找麻烦了!这麽晚了你还不睡觉瞎跑什麽瞎跑?!再惹出什麽事来,看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这丧门的玩意儿……”
  他死死地揪著我的袖子,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像是要把我看透。
  我心里发慌,重重地推开他,咳一下,站起来。“走了快回家!”
  他跌撞著跟著我。我听见他在後面,不断从牙缝里抽气。我一看,原来他的脚早就被尖锐的石子扎破,留下大大小小的创口。
  我认命地返回到他面前,蹲下身子。他安静地爬上我的背。
  那条路漆黑一片,没有人烟。可是他小小的、几乎没有重量的身子落在我的背上,却带给我出生以来就没有过的异样的温暖和安心。我想,如果我有能力可以养起他,那该多好,我一定不会让他跟著我吃苦。可是我……
  我把他往上拖拖,想著,如果这条路长得没有尽头,是不是我们就不用分开?
  §
  到了家我把他放在床上,打来一盆水轻轻地给他清洗脚上的伤口。他不似男孩子的秀巧的脚在水盆里荡来荡去,清秀的脸儿上挂著无忧无虑的清甜的笑。
  也许什麽都不明白,反而可以幸福一点吧。
  我给他擦干净脚,让他去睡。
  我必须得走了,也许可以赶得上凌晨北京南下的火车皮。如果不走……
  如果不走,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抱著迁儿,重重地吻他湿润的嘴唇,细细的脖子,还有小小不明显的喉结。他的喘息沈重起来,发出欢愉的呻吟。我及时悬崖勒马,躲过了他明媚大眼里不解的水气。
  我只带了两件衣服,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他。
  他日若还得相见,我定当──
  我拔步离开。
  迁儿却轻轻地叫唤一声,从床上扑下来,抓住我的裤角。
  我大惊,不断地甩腿。
  他咬著嘴唇,表情是我从没见过的决然。
  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腿,我怎麽甩也甩不掉。
  我说:“祝迁!听话!快放手!!!”
  他死命摇头,眼泪不断地滚下来。
  “哥……哥……”他结巴著叫我,我几乎克制不住想要抱住他的冲动。
  我闭上眼,把心一横。
  “迁儿你放不放手?你不放我要打你了!”
  他哭著更紧地抓住我不放。
  我抬起另一只脚,狠狠地踢过去。
  他发出小动物受伤一样的呜咽,手上却一点也不肯放松。
  我於是发疯般地一脚一脚地踢过去。
  他终於放手,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咳。
  我刚要上前,脑子里及时响起警铃,我硬生生收住步子,抓起包袱转身就跑。
  “咳咳……哥、哥哥……咳!不要走……”
  我不敢回头,怕见了他流血的样子会功亏一篑。
  我做梦都想听见他对我说话,可我也做梦都想不到,我终於逼他开口,却是这样残酷的场合,说了那样的话。
  我像逃一样没命地奔出家门。
  ~~陆~~
  §
  我没有想到这次离开北京,一走就是六年。
  我走了好几个省,好多城市,各样的工作我都尝试过。很多当时一起南下的兄弟,有的熬不住回了老家,有的落地生根结婚生子,只有我没什麽变化,将将维持著一个人的生活。
  我偶尔会往北京打一个长途电话。我知道老许在第二年找了个後老伴,也是山东人,人很好,对老许没得说,只是後老伴带来的儿子很不是东西,游手好闲还经常喝酒误事,有时候还会打骂老许甚至他自己的亲妈。
  起初我会问问迁儿的情况。我跟老许说:不管怎麽说我也是他哥,留下他一个人说走就走,临走还打了他始终让我愧疚。
  老许只是叹气,问久了他会说:你走都已经走了,还管得了那麽多麽?我便无颜再问下去。
  我知道迁儿过得不好。他不可能过得好。他只是活著。
  58年开始搞“运动”,处处都是公社。倒是不愁饿死,但那苍白的生活日复一日地折磨著我,我变得敏感暴躁,不肯与人接触。
  我也不再给老许打电话,只想著如果迁儿可以活下去,那麽我安人杰愿意折一半阳寿还愿老天爷。
  §
  1960年出了大事,中苏关系破裂,苏联撤走了一切经济和科技上的援助。适逢严重的自然灾害,国内的状况糟到不能再糟。2月的时候我终於决定回北京去。
  那个时候北京的情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