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节
作者:青词      更新:2022-09-26 14:22      字数:4203
  婚姻让生活充满细节,把一切似是而非的道理变得实实在在,可以摔,可以打,可以拥抱,也可以亲吻。从客厅走到卧室共十二步,从卧室穿过客厅走入厨房是二十四步,若直接开门走去厨房,也是十二步。莫爱小心翼翼把钥匙插入门锁里,轻轻扭动,脑海里蓦然晃过一连串数字。在这几个简单的数字里自己走了多少路?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雷锋董存瑞。
  莫爱抿嘴一乐,哼着小曲开门进屋。她吓了一大跳,锅叠在碗上、椅子搁在桌上,电视机的零件撒满每一寸地面,几床被子蜷缩在墙角,就像几只无家可归的大狗提心吊胆地看着眼前这些。如果光用乱七八糟这个成语来描述这个情形,显然缺乏力度。莫爱脸泛了白,牙缝里抽出几丝凉气,第一个窜起的念头是——遭贼了?刚想尖叫,猛然记起自己昨夜与马原的斗殴,赶紧用手捂嘴,想了想,犹觉气愤难平,伸腿去踩地上一个憨态可掬的布娃娃,没踩几下,心愈发痛,放下装满菜的塑料袋,捡起布娃娃,伸手去拍。布娃娃是马原送的,已有时日,颜色发了白,蕾丝边破了几道口子。马原前些日子还说把它扔垃圾堆里去,自己却不肯,现在它的胳膊已断成两截,真得扔垃圾堆里了。莫爱瞅着布娃娃脸上那几个拍不干净的鞋印子,低声诅咒起来。不过这诅咒并不指向自己,虽然她也为自己惊人的破坏力暗自懊恼。
  世上是没有后悔药吃的。莫爱恶狠狠念叨着马原的名字,开始收拾起屋子。尘归尘,土归土,披上狼皮的羊终究还是一条羊。只是可怜马原的名字,一下被莫爱扔入油锅烹,一下被送进刀轮底下斫,过了一下又被搁至山巅让五雷轰。不过,令人愉快的是,莫爱每念及马原的名字一次,脸上的线条就柔和一分,最后,嘴角竟然泛起笑容。这笑容如此惬意,比秋日的阳光更让人领略到幸福的滋味。
  幸福是什么?莫爱笑了,就像一个将军骄傲地看着与他出生入死浴血百战后的战士们,她心满意足地凝视着正在一点点恢复整洁明亮的锅碗瓢盆桌椅橱柜。女人确实伟大,她们能在一分钟内让一个地方变成地狱,也能在一分钟内让地狱变成天堂。
  马原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极为不好,落叶在脚下发出沙沙地响。他跺起脚,把叶子跺得粉碎,但他不能把已跺碎的叶子跺得更碎,他也没有办法把这满街落叶都一一跺碎。马原的脸上阴郁得可以滴下水来,他甚至恨不得揪过一个正在墙角撒尿的小孩让他管自己叫爸爸。这个念头忽然像猛烈的火焰,灸烤得他浑身生疼。马原往四周打量一眼,确定没有熟人,拐过弯,走到小孩身边,冷不丁小声喝道,“我是你爸爸。”马原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与家乡那头被牵去宰杀的老黄牛并无多大差别。他很难受,憋得慌,可这一嗓子却被喉咙里肥肿的扁桃体撕扯得比太监更为尖锐。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吃惊地望着小孩。声音在空气中荡来漾去,像一张被废弃的纸,一下被抛高,一下被吹低,显得古怪至极。倒霉的小孩抬起头,张大嘴,惊恐地盯着马原,活似白日见了鬼。手上握住的那根黑不溜秋小那玩意儿顿时软塌下来,尿液却仍在滴落,小孩一甩手,尿液飞到马原脸上。马原吼起来:“你想干吗?”看得出来小孩想跑,苍白的小脸皱缩得像一只被人拳打脚踢过的小猫,可身子却似被魇住一般,一动也不动,一丝口涎沿着嘴角淌下。小孩哇一声放声大哭。
  马原咧嘴笑了,他恶毒地盯着小孩的小那玩意儿研究了一会儿,这才飞也般奔入旁边的小巷里,撒腿就跑。他跑得很快,一瘸一拐,心脏怦怦一阵乱跳,屁股上刚挨的那针真他妈疼。打针的小护士的脸蛋像剥了壳的嫩鸡蛋,下手真够狠。马原都感觉到自己眼泪汪汪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看了我一眼。
  她又看了我一眼。
  她又再看了我一眼。
  我没吭声。她所讲述的马原与莫爱的故事一点也不好听。虽然它或许与她给我看的日记同样真实。她可能是听雨花,也可能是莫爱,也可能什么都不是。
  我把手中的镜子放下。
  我讲的故事也一点都不好听。
  我没法弄清楚自己是谁,自己现在又到底在哪里。我也不想问她为什么要硬生生地插进我的文章里,并与我所叙述的故事纠缠不休?她到底是谁?她想说明什么?
  这些重要吗?
  或者说,她重要吗?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自文章开始,我一直在笑,但现在我不想笑了。准确说,是笑不出来了。似乎有样东西被轻轻切断,剥离身体。不过,人身上的那根盲肠确实也没有多大用处。至少目前的医学是这样说明的。所以,笑久了也没有多大意思,幽默在很多时候都是刻薄的代名词,都是一些自以为聪明绝顶的人对世事的嘲笑。我是马原,我不聪明,我是一个笨蛋。我得找到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方式来安慰自己。我只想说属于我的一个乱七八糟的故事,我表达的方式已经并不重要。
  我在键盘上继续敲着字。我想写篇小说,我已经给这篇小说取好了一个名字,就叫《情人啊》。我还给男主人公取了个名字叫“马原”,我又给女主人公取了很多个名字,我敲击着键盘,还不时起身电脑边的方镜子、书柜里摆着的圆镜子、墙壁上挂着的一块长条形的镜子用拳砸碎。我是把它们紧贴在桌上、书上、墙壁上砸的,这样,镜子的碎片就不会弄得到处都是,镜面上出现裂痕,它们像蛇一样飞快地爬动。
  我凝视着手上的鲜血,又坐回电脑边继续敲击键盘。我不想诅咒什么,诅咒只是发泄,没有真正的价值。风把弯曲的时空吹得摇摇晃晃,这个世上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终究会走。我也不想流泪。眼泪是奢侈的,它会让心灵变得模糊不清。
  我微笑起来。把烟点燃,不断地开始叙述。吴情?听雨花?钟情?莫爱?刘琴?李雯?梅泌?吴敏?郝馨?
  我得承认,我所看见的及我现在所说的并不是我所能全部理解的。“全部”这个概念很危险,它常让人误以为自己是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事实上,我所说的,几乎都是自己所不能理解的,当然也包括她。他们悄悄地溜出嗓子眼,在空中来回翻腾,获得新鲜的生命,并茁壮成长,自行其是。这种自行其是的深度与广度让人瞠目结舌,而且运行得非常快,还没来得及看清它们残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这世界已经是苍海有泪蓝田玉暖。它们的外延与内涵有着风驰电挚的速度,一组组数据出现了,绿色的,呼啸狂奔,如率然之蛇。
  ……
  我低声窃笑。一个个女人的名字在夜色与月光的交织处晃来晃去。她们给了这个世界另一种解释。解释的目的不在于揭示荒诞,或寻找分子的排列次序。尽管荒诞确实存在,次序建构一切,但这些仅仅只是现象以及现象承载的意义。意义是绳子,是斧头,是蚂蝗,是吸血鬼,是一群蜉蝣朝生暮死。它们无限大,当然也无限小。解释的目的只在于帮助我们靠近真相,做出选择。选择不是由我们给出,但选择的权力还是在于我们。
  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鸽子咕咕地叫着。任何可能都将存在,尽管它有时是以错觉的面目出现。我触摸着她们的疼痛。我闭上眼。听见身体内传来的一些剧烈疼痛的声音。有人走上阳台,跳下去。头颅敲击着坚硬的马路,发出当地一声脆响。一朵花忽然姹紫嫣红,阳光懒洋洋地看了眼。又有人在梦中咯咯地笑起来。
  我听见她的笑声。
  虽然我已经粉碎。
  我看见一片鲜红。
  我还是深深爱她。
  后记
  我相信这个世界是非理性的。
  我相信爱是不可以加减乘除的。
  我相信我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一些好的改变。
  我的存在、我的善念,你都拿去吧。
  神来到梦里。我在此间而非彼处获得启示。众多神灵汇成简单的“一”。我看见花朵在虚空之中飞扬,一瓣一瓣,黑色的花朵,黑色的虚空,无数层黑色重重叠叠。黑色是有重量的,犹如灵魂蛰伏在我们心底。我听见音乐流淌的声音,这些声音波光鳞鳞。
  黑色是生命的虚无,先天地而生,得混沌之意,寂行而不殆。我在黑色中触摸到虚无的实质,那是善意。漫天花开花谢,满眼潮来潮往,原本都是善意的体恤。神在我们心底,不在别处。我们所祈祷的,所渴望的,所追寻的都在梦里。梦逶迤而去,如山脉行于大地,如星汉遍撒苍穹。生命的意义在梦里。乍晴还雨,乍寒还暖。一张张画面在刹那时云蒸雾蔚,又于刹那时云消雾散。留下的只是喜悦,只是满心欢喜。
  我给你我所有的。只要你愿意,你都可以拿去。我的朋友,请相信我,付出比得到更有意义,它能带你进入到一个不生不灭的空间。你将在那里纯净,通体透明,获得比永生更为美妙的滋味。世界因奉献而丰满。把手给我,把你给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红尘是一道门坎。你可以跨得过去,不再为外物所拘。鸟飞并不一定需要翅膀,它想飞,它便能飞,在梦里,我们本就是无所不能。不要害怕,不要恐惧一些支离破碎,一无所能的只会是欲望本身。
  上帝不是一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它只是我们心中的一根手指,指引着善意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明确地告诉你门背后是什么,在那个空间,一切物的存在都将消失殆尽,只有无可言状的愉悦填满意识。这个世界的本原是虚无。不要畏惧,不要怀疑,不要用尘世中的知识来推理分析,把心放开,把自己忘掉,与花儿共呼吸,与清风同轻叹,与明月相徘徊,你能走得进来。在迈入门坎的那一瞬间,你会明白我所说的,你或会因此而潸然泪下。生命存在的形式有许许多多。你我只是其中一种。当你想起某天看见的一朵花、一束阳光,心中一动时,请你相信自己在那时的感觉。真的,没有比感觉更重要的东西。
  我相信你。我相信善意。我相信天地之间全都是为了你。你是惟一。我热泪盈眶。我喜极而涕。我彻悟了生命的欢喜。我愿把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全分享给你。亲爱的,当年华逝去,红颜成了白发;当苍海桑田,明珠有了眼泪;当你的眼神渐然清澈;当你轻轻握紧我的手,你会明白的。
  先要去信仰,而不是怀疑。科学怀疑一切,审视一切,如井底之蛙,鼓噪着自己的所见所识。天地之美,岂蛙眼所见?无限的时空里,科学只能撷取其中的一点一滴。来吧,跳出井底,沐浴八面来风,你便是你,便是天与地。请相信我,未知的只是我们的欲望,而不是我们的心灵。宇宙有着无限,生命当抛弃肉身后亦有着无限。两个无限如阴阳之鱼,泼喇喇游,泼喇喇响。我们所在的今生今世便是我们的顿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