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雨来不躲      更新:2022-09-26 14:18      字数:4975
  池莉文集
  一去永不回
  1
  十八岁左右的时候是人生最苦的阶段——这么说谁信?没人相信!所以温泉从来不
  诉苦,事儿全藏在心里。待业一年半了,父母让她怎么她就怎么,不发一点牢骚。平常
  做三个人的饭菜,星期六晚餐做六个人的饭菜。她从不对人流露她对星期六的厌恶。
  饭吃到中途,温暖说:“该有点儿好汤喝吧?”
  温泉注意到哥哥自从提升为科级干部之后便开始频繁使用问句,说完还哈地干笑一
  声。将命令用问句形式下达,他一定自以为非常有独创性。
  母亲赶紧说:“当然。每个礼拜六晚餐我们都要为你准备一道你所喜欢的汤。”
  为你。她说为你。母亲一遇上要对儿子表达感情的细节时就会忘记是否伤害了别的
  人。
  父亲飞快瞥了温泉一眼。说:“温暖每周六才来吃顿饭,客人嘛。”
  温泉觉得父亲很笨拙。此地无银。欲盖弥彰。温暖北京大学毕业,而她连个普通高
  校也考不上,温暖是爱情的结晶,而她是花色品种。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温泉宁愿公开
  承认差别。父母的掩饰使她感到恶心。
  母亲对温泉说:“上汤。”
  “嗯。”温泉答应。
  温泉正在吃一块多刺的鱼。母亲说:“温泉,能不能快点上汤?”
  “好的。”温泉慢慢放下筷子,泪水忽地涌进眼眶。温泉竭力忍着,眼眶胀痛得不
  得了。
  尔红说:“汤在哪儿?我去端。”
  坐得笔直的母亲侧过头制止了尔红:“你别动。你喂好温鑫就行了。”
  温暖说:“我去吧。”
  温泉说:“你们都别动。我马上上汤,待业青年不工作谁工作?”
  “别油腔滑调!”母亲说,“我生平最恨油腔滑调的人。”
  温暖说:“温泉不过是幽默一下,是吧?”
  温泉本来不想再说话的,但她不愿让哥哥袒护,他似乎他优越就能袒护别人。“不
  是。我不懂幽默。我只是实话
  实说。”
  温暖一点不介意。少女常有的尖刻。他和父亲相视一笑。母亲忧患地注视着温泉走
  进厨房的背影,说:“她今天怎么了?粗鲁得像个工人。可你们还笑。”
  温泉捧着满满一砂锅鱼头豆腐汤轻轻移步。汤来了,先生。汤来了,太太。汤来了,
  少爷。父母亲及哥哥肯定希望生活是这样,也一定希望汤来了,小姐。可她不争气,只
  受了高中教育,因为找不到体面一点的工作在家干粗活。
  其实,即使温泉考上了大学也成不了小姐。温功达和张怀雅结婚时就是两张单人床
  一拼,多少年来一家四口住在集体宿舍的一问房里,根本没什么育婴房之类的设施,简
  陋的环境里哪能出什么小姐?可温家的教育是温良恭谦让的一套。在知识分子成堆的钢
  铁研究所宿舍大院里,大家崇尚这种家教。结果一院子的小孩全都富有礼貌却胆小怯懦,
  心理阴暗。温暖在十五岁之前经常在外面被打得头破血流,十六岁下农村后才开始学会
  打别人。不过他没总结过这方面的经验教训。如今在他有了一定社会地位时,他反而觉
  得父母家的气氛非常适合他。温泉十八年来从没离开过家庭一步,她只觉得生活越来越
  别扭,但不知道为什么别扭。
  温泉含着些微的笑意依次给父母哥嫂侄子添汤,一人一小碗,想象如果在汤里加一
  点泻药的话,这家人就会泻得人仰马翻。为什么他们老拿她当话题?
  母亲依然认为她的女儿决不能当工人。父亲则认为不能绝对。实在没有进医院的可
  能就还应该去做工人,然后上电视大学,然后当技术员乃至工程师。温暖不同意父母的
  观点,温暖自从当知青后就从不赞同别人,凡事都有自己的一整套见解。他断言温泉的
  性格最适合在某个闲散的机关办公室做闲散的文秘工作。
  温泉小口小口喝汤,一副置之度外的表情。没人会考虑她的意见。没人注意她想干
  什么职业。
  在一旁注视了温泉很久的尔红说:“温泉气质风度多好,怎么不去深圳那边闯闯。
  听说漂亮女孩在那边很吃得开。女孩嘛,读不读大学无所谓,关键要人生得好,脸蛋身
  材就是最大的本钱。”
  “尔红!”温暖赶快制止妻子。但父母都已变了脸色。
  母亲说:“尔红,我以为你到我们家几年会有一点教养的。你真让人失望。”
  尔红僵坐在那儿,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地抽动着五官。
  “我怎么没教养了!”尔红带着哭声的嚷嚷把大家吓了一跳,在这个家里出现这么
  凶的嚷声是史无前例的。温暖喝斥道:“住口!”
  尔红掀开椅子,索性大叫大嚷起来。“我受够了!”她火山喷发一般:“这个家不
  让这样不让那样,哪来那么多臭规矩!温暖你少来,我给你生了儿子你还要怎么的?我
  是为你妹妹着想,我错在哪里?”
  母亲指着尔红直哆嗦,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流泪。父亲过来搀扶母亲时碰了饭桌。
  一只盘子摔到地上破碎了,碎片砸了温鑫的脚,他捂着脚哇哇大哭。温暖没法再保持他
  的温文尔雅,左窜右跳地抢救着,像个救火警察。
  只有温泉安之若素。这个星期六的晚餐一点不令人生厌,她觉得。真好。真是生动。
  没用泻药就人仰马翻了。
  2
  晚上,在父母安寝之后,温泉关上自己小房间的门写了一篇日记。夜深人静,小房
  间拉上窗帘,只燃一盏小台灯,世界变得微小而安全。温泉写道:
  尔红真他妈可爱,建议我去特区。我敢说她是有口无心说的,可我们家几个人全都
  想到了妓女,肯定是想到了妓女,他们的表情很清楚,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污辱。可漂亮
  对女人对男人都很重要这是客观事实。可笑我妈装得像天真未凿的少女,哦,我的父母。
  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了,到处在改革开放,他们不知停留在哪个时代。
  我真后悔读书时没有用功,如果考上大学我不就飞出这个家了?无边无际的待业真
  叫人受不了。十八岁的姑娘了却只能穿妈妈做的棉绸连衣裙,还不许戴花边海绵乳罩,
  你已经成人了,可他们都把你当孩子。人人都可以说你,你却没力量没勇气反抗,因为
  你没有职业和经济收入。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我天天盼望这个世界有所变化,哪怕战争,瘟疫,车祸,地震。只要不让我干护士,
  我憎恨妈妈的职业,害怕鲜血;让我干什么都成,甚至当妓女。尽管我没谈过恋爱,我
  对普通男人不感兴趣;尽管我讨厌下流的东西,但我可以干好某种职业。只要能离开这
  个家,让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万死不辞。
  写完后,温泉畅快地扔掉笔,往她的床上一倒,目光就穿过天花板飞向了广阔的天
  空。
  一觉醒来,已是凌晨两点。温泉从日记本上撕下了这页日记。在月光下,温泉又读
  了一遍。然后一条条一缕缕撕碎了。温泉有日记本,但本上没有一页日记,有的只是撕
  去了页码的厚厚的毛边。她没有地方藏日记本。这不是她的家。不论她多么精心藏匿,
  她父母都会嗅出来,会偷看。母亲要是看见自己整洁规矩的女儿写这么野的日记,准会
  气疯。
  温泉把日记碎片包在一方手帕里,打着赤脚悄悄过客厅来到阳台上。她抖开手帕,
  碎片在夜空中飞散开去。当太阳初升的时候,清洁工人将扫走马路上的纸屑。即使扫得
  不那么彻底,父母上班时踩到了某一片,他们也决不会想到那是女儿泄露内心机密的日
  记。
  温泉静静立在阳台上,无声地流着她青春躁动的泪。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这一天是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号,星期天凌晨,温
  家刚刚度过一个动乱的星期六。所以温泉将永远记得这个星期六晚餐到星期日凌晨所发
  生的一切。她的命运在这一天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3
  这次行动是事先策划好的。这片街区的待业青年管这次行动叫新Z行动。当然只限
  于几个核心人物知道。温泉也是待业青年,事先就没闻一点风声。扎成一帮共度寂寞岁
  月的待业青年给孤傲清高的温泉取了个绰号叫“中学生”。因为温泉的打扮完全和中学
  生一模一样。
  行动策划于密室时,他们研究过温泉。了解温泉的人
  认为她不会有任何危害性。“凌晨两点多,那个妈妈的乖女儿早洗得干干净净在她
  散发着香水味的床上睡着了。”他们说。有个男孩子兴犹未尽地补充一句,“一定还穿
  着洁白的睡衣和三角裤叉”。
  “得了孩子们。”李志祥制止了男孩子们。这种过嘴巴瘾的把戏使他不耐烦。策划
  就是策划。他是他们请来的“杀手”,他要有万无一失的把握。至于温泉,他已经猜测
  到是哪个姑娘。他每天早上上班从那幢七层楼下面经过,经常看见一个朴素的神情安详
  的女孩手捧不锈钢饭锅穿过马路去医院食堂买早点。她的饭锅总是擦得锃亮,别人都抢
  道走,而她则让着自行车。如果能遇上温泉,他私下认为不一定就是坏事。
  一切如期进行。这夜月色也很好。李志祥喜欢好月色,免得他开灯。
  凌晨两点,一支吸管贴着地皮从门缝伸进四楼二号吹进去了许多烟。两点半,李志
  祥从七楼的顶楼阳台顺着下水管道下滑。当他滑到四楼时,他和温泉同时发现了对方。
  温泉先说的话。她只是略微吃惊,但并不害怕。
  她说:“当心。三楼的管道断了。”
  李志祥忍不住笑了。他是第一次遇上不大惊小怪的女孩,他很亲切地说:“我就是
  修管道的。请你进屋去,乖乖睡觉,好吗?”
  温泉点点头,进去了。
  温泉没有睡,但她不敢再上阳台。她坐在床上,双手抱膝,心口怦怦乱跳,脸像喝
  醉一样酡红。她几次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用手掐大腿却分明感觉得到疼痛。
  年轻人有张棱角分明的脸,头发浓黑,神态不慌不忙,光明磊落。她坚信没有这么
  英俊和蔼的坏蛋。坏蛋不管五官多么端正,眼睛总是邪的,脸上总有狠琐的表情。
  我就是修管道的。——她还不至于这么傻,谁凌晨两点多钟修管道?那么到底发生
  什么事了?
  关键还在于他好像早就认识她。他轻声细语对她说:乖乖睡觉好吗?
  温泉心烦意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哪?她六神无主地谛听着窗外的一切动静,一切
  都没什么异常。
  父亲起床了。他去了厕所。然后是母亲起床上厕所。父母亲在嘀咕什么,准是为昨
  晚的事。家里发生任何一件事他们都会议论好几天,过一段又会翻出来议论,这个家的
  帐本一定老厚老厚。
  温泉站在镜前梳理她的长发,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她已经去阳台上看过,没有年
  轻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突然,外面嘈杂起来。住在对门的钢研所副所长林克大声叫道:“老温!温功达!
  嘿!老温!”
  林克的妻子老姚则用失常的声音喊:“来人啊!”
  温泉丢开梳子就冲了出去。
  林克家门前已站满了人,林克家被盗了。温泉靠着自家的门冷眼观看着,心中气愤
  之极。他骗了她!
  这起盗窃案很具滑稽的意味。盗贼只偷走了一只袖珍收录机。这是林克的独生子林
  壮用来学外语的。林壮和温泉高中同班,他考取了湖北大学外语系。他每星期六下午回
  家,过一个星期日,星期一清早上学校。收录机是他随身携带的物品。偷走收录机并不
  有趣,有趣的是盗贼反锁了门并带走了钥匙。林家对于打不开房门比对盗走收录机似乎
  更恐惧。大家又怕撞坏了门,于是叫来一个锁匠,锁匠声称这种四保险锁相当难开,要
  了十元钱工钱。结果他用了不到一分钟就撬开了锁。老姚披头散发从房里冲出来,扔给
  锁匠十元钱,骂道:“趁火打劫!骗子!”
  房里很整齐,没有动抽屉什么的,几只凳子是故意放倒以造成混乱局面的。在林壮
  房间雪白的墙上,有个用炭棒画的巴掌大的字母:Z。大家纷纷猜测这个“Z”是什么
  意思。有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说:“佐罗做了好事之后就在坏人那里划一个Z。”哄笑声
  把这件盗窃案越发烘托得像桩恶作剧。
  保卫科的人是在上班之后赶来的,警察也先后到了。温泉始终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
  温功达夫妇好几次叫她回家她不回家。张怀雅气得没吃早点,一直坐在客厅,等待女儿
  回家和她认真谈谈女孩子的修养问题。
  警察询问林壮的时候,林壮脸色不好,垂头丧气。
  “你有仇人吗?”
  “没有。”
  “你能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