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节
作者:梦幻天书      更新:2022-09-26 14:15      字数:4783
  (《永远闪光的雷电》荒煤1984)
  他渴望能有一把利剑,劈开笼罩在心中的重重迷雾!
  怨也向阳 念也向阳
  阎 纲
  阎纲1932年8月14日生于陕西礼泉县,1949年加入解放军宣传队,1950年在县文联工作,1952年调干上大学,1956年在《文艺报》工作,1986年到《中国文化报》工作。
  一、严文井
  我说我不是“五一六分子”,专案组说我负隅顽抗,“瓮中捉鳖,你跑不了啦!”军宣队警告说:“中央已经掌握你们的名单,敢不承认?不承认就是反军!”
  后来竟威胁说:“再不承认,苏修打过来首先枪毙你阎纲!”
  反军的罪名吓死人,只好招认:“军宣队进驻之前,我坚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军宣队进驻以后,我坚信不疑我就是‘五一六’。”话音未落,就招来革命群众的一阵讪笑和最革命的群众的一顿毒打,说我继续反军。
  后来,日子更难过了,“遭遇战”弄得我坐卧不宁。工间休息,正想在田头伸伸腰、吸口烟,倏地,“阎纲站出来!”众人围上,摩拳擦掌,七嘴八舌,突袭一番。刚端上饭碗,刚要脱鞋上床,倏地又围拢上来,要你老实交代。
  我总是那两句自相矛盾的回答,军宣队进驻以前如何如何,军宣队进驻以后怎样怎样,天天如此,像耍猴似的,日子一长,专案组兴味大减,斗志渐渐疲软。
  “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白天干活,晚上“办班”。我是唯一一个放在群众中的“五一六分子”。
  清早上工,我排在队尾,“向右转!丁力、阎纲把树根(或米袋子)扛上。齐步走!”大后晌收工,我同样排在队尾,“向右转!丁力、阎纲把猪草挑上。齐步走!”路远,苔滑,挑重担,炼红心。吃完晚饭,提一暖瓶开水,回到宿舍,脱下雨衣,刚一落座,不及喘气,就被带到学习班。又把雨衣披到身上,湖北多雨。
  天天审到黑夜,夜夜饿得难受。审罢归来,还是不准打盹,看守们猫在仓库的一角越是开罐头喝酒,我的脸浮肿得越厉害。
  一天深夜,我被押回大仓库,推开门,一片漆黑,行至拐弯处,一只胳膊挡住去路,一块桃酥递在我的手中。
  我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老严啊,我尊敬的作家严文井,这是您的手臂!这么晚了您……?
  坐于床头,掂量许久,吃不下去。腹诵七言八句,和血和泪,监视甚严,未留底稿,然刻骨铭心,终生不忘。
  又一天深夜,老严塞给我一个纸包,原是一块骨头。我狼吞虎咽,啃个干净。老严后来告诉我说:“那天,周增勋他们弄到一条死狗,剥皮煮肉,让我烧火,烧火有功,分得一根小腿。我不舍得吃光,留给你啃啃。香得很吧?可不能说出去!”
  惺惺惜惺惺,走资派惜“五一六”,真乃“一丘之貉”。
  不久就受洋罪了。我被带进窗户用棉被蒙得严严实实的屋子,如山洞,如深涧,如地窖,如下水道,如地府。
  中间一大盆木炭火。我在床下受审,不时拳脚相加。床上呈弧形,倚墙靠卧着披军大衣的男男女女,都学会了吸烟,一半对一半,就地打盹,轮换休息,轮番轰炸,像是上了威虎山。惟独我,一个猎物,木然站立,昏昏然,不知东方之既白。送饭来了,始知又一个白昼降临。我水米不进,罢吃罢喝,恍恍惚惚,出现幻觉,好像真的参加了什么反革命的组织。我承认了,我只想睡觉。我站着睡着了,一个巴掌把我打醒,因为我还没有供出我所在的中队的名称以及我的联络人。
  还不如被押上真正的敌人的法庭,我可以像李玉和那样大骂鸠山;要么我是个货真价实的“五一六”,只要坦白了就能够供出秘密联络图。我哪儿去找我所在的中队的名称呢?我忽然想起张秋蕊女儿的名字:“是‘红卫战斗队吧?’”笑声中飞来又一记拳击。
  受的什么罪啊!
  我们作家协会5连,战果辉煌,荣获干校“深挖五一六”先进单位。
  二、郭小川
  郭小川被揪回作家协会接受批斗,和我同在一个“牛棚”,大家面壁而坐,或者学毛选认罪、候审、写材料,或者准备随时拉出去登场、亮相、表演。是他私下告诉我说,当我挨斗之后被两条彪形大汉押解回棚的时候,满头乱发,满脸血印子,像是押赴刑场,可见当时自己的尊容。不久,比我更沉重的铁拳落在他的头上。其实,他是很合作的,只要以群众的名义,叫他干什么他干什么。
  郭小川和我们一同下干校干活。他不愿落在人后,插秧飞快,全连第一。残酷的、马拉松的抓“五一六”的战役,闹得人人自危、个个紧张,他劝我吃安定。我是从他那里知道安眠药中只有安定片药房可以卖给你,因为它的毒性小,但是,安定对他已经不起作用,所以只能大把大把地吃,午休也大把大把地吃。他对我说:“我才不自杀呢!可是他们不信。”牙周炎又闹得他不得安生,但这一切都不妨碍他一天到晚乐呵呵地满不在乎。看见女同志挑重担,他就愤愤然:“我找连部提意见!”他自己“解放”无望,却替别人张罗着联系工作,岂知要打发出去一个五七干校的人多不容易!哪个部门敢要?他也不想想,事到如今他的一封推荐信到底有多大分量?
  大周明、小周明和我,同属“五一六”一案,被审、被斗,狼狈不堪。打“五一六”,大敌当前,枯木朽株齐努力,郭小川调四大队队部,接触过我们的材料。他分别暗示我们要实事求是,不能胡说八道,他提醒我说“这场深挖是假戏真做,不能当真!”但是,军宣队厉害,屈打成招,谁顶得住?一次,他告诉我说:“这回‘清查’有问题,起码是个‘扩大化’!”大周明最惨,险些儿被冻死、打死,打死也不承认,他的回答是:“一、我没有参加过五一六;二、我要是参加五一六,就是你们介绍的;三、怎么处理都成。”就这么三句话。后来,他把这三句话写成好多张纸条,拷打一回交一张,要写交代再交上一张,直到别人“供出”他,才落个“在铁证面前不得不低头”的罪名。就是他,郭小川也找来下棋,嬉笑怒骂满不在乎。周明问:“你跟我下棋不害怕吗?”他反问周明:“你认为你是五一六吗?”
  不久,他离开大队部,请出专案组。据说在一次摸五一六敌情、扩大深挖战果、排疑犯名单(多至30余人)的秘密会上,他明确表示:“有那么多吗?不相信!”
  郭小川回京看病,在永安路他的内室,轮次向干校难弟们透露“四人帮快完了”的自以为有来头的传言,从未有过的激动。上边又盯上他了,不管他牙周炎多么痛苦,还是把他赶到文化部另一个五七干校——天津团泊洼(当地的一所右派分子劳改农场近旁),宣布撤销办了6年多的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极少数分配不出去的人合并到这里。1975年,我又和小川在一起了。他的身体大不如前,牙痛加剧,离了安眠药没法活。他的居室……怎么说呢?做饭炉子,空酒瓶子,锅碗瓢盆,垃圾煤堆,床铺像个货摊,客至无立锥之地。小川还是小川,一个落魄的老革命和真正修炼到家的老诗人。山高皇帝远,我们聊了许多,主要是政局和艺术,治学和做人。同年秋天,我刚离开团泊洼,他写了《团泊洼的秋天》,郭小川还是郭小川。呜呼,我不禁仰天长叹:
  真正的人不压迫人也不受别人压迫。
  真正的人同受压迫的人同命运。
  真正的人生活在恐怖诡秘的时候却跟不幸的小人物打成一片。
  真正的人长着两颗心:一颗流血,一颗燃烧。
  真正的人生活在说假话的时候不但不沉默不说假话而且说真话。
  真正的人生活在“文死谏、武死战”的时候不但勇敢地写出而且危险地递上。
  真正的人在绝望的时候以衰弱之躯传递着生的信息。
  郭小川笑口常开,笑自己从前的可笑,笑有人现在的可笑。
  小川的笑不但意味着清醒而且意味着抚慰,不仅仅是天真而且是坚韧。
  他的内心却很痛苦。他用自己手中的火燃烧自己,终被烧死。
  三、诗可以怨
  我在干校写了将近廿首诗,有歌颂五七道路宽又长的,有歌颂劳动的艰苦与喜悦的,有观后、读后抒情的,有思念妻子儿女的,也有忧国忧民的,但不少是歌颂错了的,为奴役者歌唱,且无诗味。悼念总理写了两首,其中一首克家老认为还好,后来发表了,另外一首如下:
  悼周恩来同志1976年1月
  肝胆照日月,英姿映河山。七十八年功绩,谁人能写全?
  恰似不尽江水,更添忧思绵绵,别时阒无言。
  中华人八亿,不忘贤德慈颜。松柏翠,鲜花白,党旗艳。
  骨灰泣血撒遍,无人挽狂澜。
  干校每年一次探亲,“五一六分子”也不例外,但是我不行,让小儿阎力一个人回京探亲也不行。后来申请,仍不准,原因是孩子妈也成了“五一六”。可怜的刘茵,受了我的牵连,完全失去自由。她们学校,就她一个“五一六”。家里还有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阎荷。孩子拉练磨透了鞋底,可是妈妈在哪里?
  黄河草·兰州(1970年未完成稿)
  那年节庆喜夜长,新春辉煌昆仑堂;阵阵锣鼓声声唱,潇洒粉墨漫登场。
  掌声四起笑语喧,异口同赞小姑贤;更堪叹啊谁导演?目光重重寻板弦。
  红颊垂发青身柳,眯笑含羞踏云走;心纯似水底可见,情切似火总消愁。
  曾记否,强开口,院墙下,紧拉手?转身走,猛回首,繁星点点月如钩。
  通宵夜,心难收,趁好梦,巡天游:天安门前立大志,北海镜面荡轻舟。
  静观园深百花艳,暗自掩面带笑看;故意避开含羞草,此刻专寻红牡丹。
  烈士亭,春来早,个中事,知多少;先问当年秋夜月,再问黄河桥边草。
  又过一年,我请班长孙一珍代我申请,找连长,找指导员,都一口拒绝。后来我亲自找连长,根本不抱希望的情况下却有了希望,原来刘茵此时已经“自由”。
  三字谣·喜相逢(1971年12月3日)
  红日升,喜讯惊,廿月整。喜相逢,要从容,莫忘形。
  入夜醒,计行程,梦不成。绕堤埂,心飞动,更难平。
  衣带松,担不轻,谁歇停。行匆匆,离咸宁,驾长风。
  怨车重,催时钟,寒露凝。长江送,黄河迎,到北京。
  到北京,风雪猛,辉煌景。四楼顶,果有灯,血沸腾。
  敲门声,无动静,人未等。相依命,新婚兴,甘苦共。
  四、“五·一六”案
  咸宁作家李城外要我题词,我写了八个字:“向阳不堪古泽沛然”。
  思绪又飘忽向阳湖,这古时候云梦湖中的一小块地方。
  不管是新区来的、老区来的还是内定为接班人的,不管是老教授、老权威、中青年知识分子还是红卫兵小娃娃,不管是保皇派、造反派还是逍遥派,也不管原来亲密无间的、后来步步紧跟的还是无限忠于的,无一幸免,到文革后期通过“清理阶级队伍”、“斗、批、走”的再度横扫,从全面内战到万家墨面,冤狱遍于国中,五七干校成了军事管制下的改造农场。腥风血雨的向阳湖呵!
  一次,我问严文井和郭小川:“干校现在围湖造田,比起当年你们南泥湾垦荒来怎么样?”他们不约而同回答说:“当然苦多了!”闻之大惊。“五七路,长又长,五七战士永向阳”,这里只管洗脑、不管打粮,打的粮食还不够开工资呢!
  两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以后,也就是说经历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重击之后,我渐渐学会反推法,试图把问题反过来看,让忠奸易位、善恶颠倒,以致“坏人”越看越像好人,作家协会的“修正主义”和“五一六匪帮”越看越不是那么回事。陈白尘创作的《太平天国·金田村》和《石达开的末路》抗战前已经上演,民族危难时张光年的《黄河大合唱》排山倒海,严文井在延安的窑洞里培养作家并被毛泽东所邀谈,“战斗诗人”郭小川经受过南泥湾的磨练,侯金镜忧患深重、刚正不阿,冰心、臧克家、张天翼更是现代文学史的骄傲,心想,这些人倒了,中国还有什么文学?
  我常常反问自己:“到底应该怎样看待五七指示、五七干校和五七道路呢?公正、历史的评说,您在哪里?”
  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