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悟来悟去      更新:2022-09-07 20:37      字数:4891
  我有些手足无措,低头在衣服里摸摸,把一块玉璧摸出来,递给尘尘:“那个房子,要是住的不方便,就去帝都西面落霞山庄,那是我幼时我亲生爹爹给我置的産业,一直空著,你们在那里住,绝没人敢来欺负你们的。吃的用的,也不用费心张罗。”
  尘尘接过那块玉,还没有说话,嘤嘤泣泣的有人哭了起来:“静静,我们舍不得你啊。你要自己多保重的。没有我们陪你,你晚上也要好好睡觉,不要到处梦游了知道不知道……”
  我摸摸鼻子,安慰小叶子:“没关系,神殿里也会有人陪我的,就算没有你们陪得这麽周到,也不会一点都不照应我。再说,我爹爹也说了,你们可以时时去看我。你们要多当心,帝都的人……都挺势力的,你们要是受了欺负,拿这块玉去找我爹爹平舟……”
  “我们不要找别人,我们不要和你分开啊!”小风风一头扎进我怀里:“你干嘛要回来这里啊,这里有什麽好的?千里迢迢就爲了回来坐牢麽?”
  我扎著手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他,眼眶发热鼻子发酸。
  尘尘看看我,我以爲他最後会说句什麽话的。
  可是,他什麽也没有说。
  只是沈默地把小风风拉开一边。
  我一步三回头,看老婆们个个都面露凄惶之色。
  十年。
  十年中,会发生多少事。
  “你们要保重,记得有事一定要去找我爹爹。”我扶著门边回头说。
  尘尘只是点了点头。
  二哥站在院中,一树新绿,他身上的银龙墨黑斗篷有种让人惊心动魄的鲜明。我咬了一下嘴唇,向他走过去。
  他却没回头看我,指著枝头的嫩芽说道:“绿叶已萌,想必红花不远。”
  我不知道说什麽,应了一声:“一定是繁华满枝。”
  二哥回过头来,秀眉凤目,微微一笑:“走吧。”
  他伸出手来,纤秀的手指在阳光下有淡淡的融融的光。
  我伸手去和他相握。
  不敢用力。
  他握住了我,手却紧了一紧。
  浑浑噩噩,我都不知道是怎麽出的驿馆。
  老婆们尽管舍不得我,却没有一个追出门来的。
  我却忍不住回头。已经上了车,放了下车帘,车轮向前动,我打起车窗帷向回看。
  驿馆门口空落落的,并没有人。
  有些怅然若失的回过头来。
  二哥的手抚在一卷书册的封皮上,轻轻捻捻页角,没有要翻开看的意思。
  我觉得喉咙发干:“现在……就去神殿麽?”
  二哥温言道:“你不用怕,就当是住家里一样,只是不得随意出门。想做什麽事,都只管做,不妨事的。”
  我点点头:“现在的祭神……还是休禾大人麽?”
  这个人当初咬牙切齿要把我严办了的,现在会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哥一笑:“不是。”
  我问道:“换了人?”
  问过了才发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既然不是他一定就是换了人的。应该直接问是换了谁的。
  二哥垂下头,长长的睫毛象是扇子一样遮住了翦水双眸:“第二十二任祭神,是我。”
  我悚然一惊,背上窜过一阵子不知道是烫是冰,麻酥酥的极无力的感觉。
  二哥擡起头来,微微一笑:“哥哥会好好照应你,静静也要听话。”
  和二哥……共居在神殿里……十年?
  ………………………………………………………………
  车子平稳的停下。有人来掀车帘。
  我看看二哥,他沈稳的微笑。
  扶著车辕跳下车来,然後二哥才拾阶而下,向一边侍立的人道:“三公子的东西,都搬过来了麽?”
  那人躬身道:“回殿下,尽数搬好了,只是摆放方位,还是要三公子看一看才好定。”
  我茫然的任哥哥牵著我向神殿里面走。
  神殿是全新的,每一块石,每一方砖都与从前不一样。
  云石砌得平平整整,长长的象一条玉的带子,一直向神殿的深处蔓延。
  看著被浓绿掩映,时隐时现的这条路,我突然想起哥哥一直牵著我的手,当著所有人的面。
  他是祭神,我是要来被拘禁的带罪之身。
  这样子不避嫌疑,让人看到了,会说他的闲话吧。
  哥哥步履不疾不徐,我垂著头,忽然停了下脚,顺势把手抽了回来。
  哥哥回头看我:“怎麽了静静?”
  我蹲下身,手摸著靴子:“鞋带松了。”
  把并没有松开的系绳又紧了紧,哥哥仍然站在原处等我。
  其实……虽然分别的时间久,可是,看哥哥的姿态,我却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他在等著我再握他手,然後一起走。
  我把手向後缩了下:“刚摸过鞋,脏。”
  这算是个最好最自然的借口了。
  哥哥不计较从前,也不看重现在的名声。
  我却不能不替他著想。
  很久之前,有人说,你光说你喜欢他,要和他在一起。你倒底是有没有替他想过?你只说你和他在一起快乐,他和你在一起是不是也快乐?倘或他离开了你才更是快乐,你能不能自己走开,让他去得到快乐呢?
  那一句话,象是当头棒喝。
  从小到大的我,都心安理得享受家人的爱护哥哥的宠溺。
  我从来没有问过,哥哥他到底想要什麽,想成爲什麽样的人,想过什麽样的生活,和什麽人在一起最快乐。
  我只想著自己。
  只想自己快乐,自己要和哥哥永远在一起,不能失去哥哥……
  後来,还对他做了那样过份的事……
  哥哥一笑,却依然把我手拉起来握住:“好了,小静静什麽时候这麽狷介了。”
  我懵了。
  哥哥究竟知道不知道让人看到他这样包庇护短,对他的名声不好啊。
  却说不出反驳的话,任他牵著向前走。
  20
  小湖上的停步居依旧安详,只是长桥上人来人往,搬运箱笼木器。
  我眨眨眼。
  看来这十年是真的要在这里住著了,爹爹他们把我原来玉莲阁里的东西全都给搬来了。
  哥哥停下来看了一眼,柔声说:“现在正收拾,住不得人。先住偏殿,明天收拾好了你再过来。”
  我点点头,跟著哥哥绕过湖堤向里走。
  和风吹卷著长长的柳条翻飞,绿丝如织。
  我伸手去拨开挡住前路的柳枝,哥哥也擡手,大风吹得柳縧乱卷,绕在他的臂上。我很自然的伸手去代他拂开。
  哥哥转过脸来微微一笑。
  心绪和以前不同。
  从前觉得都是理所当然的。哥哥对我温柔,对我关切,对我呵护,爲了我不惜把元珠释出来给我续命。
  现在却知道,这世上,一般的兄长对待幼弟,决无这般好。而我居然以爲这一切都是我应有的。
  其实,没有谁天生该对谁好。即使是血亲兄弟。
  不要说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就算是现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微笑,我也觉得十分珍贵。
  这条生满了垂柳树的长堤走过了无数次,可是没有一次,我这样小心翼翼。
  每一抹绿,每一丝风,都弥足珍贵。
  因爲知道一切都十分值得珍惜,所以加倍的认真。
  已经到了正午,在小厅里,侍从摆饭,圆桌边只坐了我和哥哥。
  我有些奇怪:“记得以前是张长桌。”
  哥哥淡然说:“烧掉了。这张是新的。”
  这张也并不显得新了,起码不是这一两年的木器。
  不知道是从哪里搬来的吧。
  上面的边棱已经圆滑生光,油油润润的晶亮,有点老旧的温情。
  饭菜简单也精致,哥哥的一贯口味。
  差不多七分饱了,呈上来一只钵,揭开盖子是浓浓的香气。汤汁是琥珀一样,明亮沈郁,既漂亮又诱人。
  我吸吸鼻子,哥哥的银箸敲敲钵子的边:“鹿脯蒸核桃,趁热吃。”他吩咐:“给三公子斟酒来。”
  我有些迟疑,哥哥挟了一挟菜递到了嘴边:“尝尝。”
  却之不恭。
  想替他保持个公正严明的形象,可是哥哥自己不合作。
  旁边侍立的人倒都是目不斜视。
  好吧。
  哥哥和辉月爹爹平舟爹爹十分相象的一点就是御下有方。他手下用的人,都知道什麽该说什麽不该说。出去後不会扯开嗓子宣传,说祭神大人和带罪关禁的小弟亲热非常公私不分。
  张嘴把肉咬进去。哥哥微微笑著:“好吃吗?有次进膳我看到这菜,想著你喜欢,所以今天吩咐再做一回。”
  我一边嚼一边含含糊糊说:“好香。”
  “多吃些。”哥哥笑。
  玉壶端上来,哥哥倒了一小杯给我递过来。我把嘴里的菜咽下去,然後张嘴喝酒。
  说出去,这关禁如此舒服,好吃好喝有酒有肉,还不气坏了那一帮顽固的老头子。
  哥哥……是真的不气我了麽?
  当时他那样的恼怒,从来没有看过他那样的……
  突然想起时过境迁这个词。
  我和哥哥,还有没有可能……
  我不奢求太多,真的!
  我不奢求其他的,只要,能常常见到哥哥,能和他,平和的相处,我再没有别的想往。
  两个人离得很近,我说话的声音也放小了:“哥哥不吃吗?”
  他笑:“我几时喜欢核桃了。”
  那这菜纯是给我做的。
  “那,一起喝一杯。”我给他的小杯里也斟上酒:“我们这麽多年没见了。重逢喝一杯,也算是添点喜气。”
  哥哥温柔地说:“好。”
  手有些抖,酒洒了几滴在手指上。
  和哥哥碰杯,“叮”的一声轻响打破寂静。
  停了一停,并没有立刻移杯就口。
  哥哥也没有动。
  有些说不出来的慌乱,莫名的。
  其实我慌些什麽呢?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安分的听话的弟弟了麽?
  擡头,视线不敢直视,有些飘忽。
  可是却在寂静中,与哥哥的目光相遇。
  他的眼波漫漫如水,温柔深邃象是深潭一般。
  手哆嗦了一下,一杯酒几乎有半杯都泼了出来。
  哥哥无声的轻笑,仰头喝了他那杯酒。
  我垂下眼帘,然後喝干了自己这已经泼洒了的半杯。
  完全不知酒味。
  用过午饭,哥哥有正事做,我去湖心看屋子是不是已经收拾好。
  那些人作工分外仔细,正在精心的挂纱帷贴窗子。看我去了,一溜儿站好,请我指点怎麽摆排。
  我有些闷,摇摇手随他们便。
  好长时间没有领受家里这种作风派头,一时还真的习惯不来。
  我在那里他们不自在我更不自在,不如我出来大家都自在的好。
  有小侍亦步亦趋。虽然我在这里是应该被管束的罪人,可是看他那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我一点被看管的感觉都找不到。
  除了不能出神殿的大门,我根本就象是回到了从前,在家中那种感觉。
  那时候觉得一切理所当然,现在看我从前过的那种生活真是幸福的完美无暇。
  午後阳光很烈,身上居然出了许多汗。
  转了一圈还是回了偏殿。
  和玉莲阁差不多,偏殿左手转就是浴池。
  我遣退侍儿,自己宽衣步下水中。
  略温的池水,也不象以前夸张,必定滴入香精再洒花瓣。
  那待遇只适合招待不通世务的孩子和娇女。
  掬起一捧水,觉得有些好笑。
  有次和小袖子聊天,偶然提起有人洗浴是这个作派。他骇笑不已象听天书,从不认爲世上真有其事。
  我当然没告诉他,那种沐浴方式我一直保持到离家出走时爲止,足足洗了百年有余。
  那时候的事,想来恍如隔世。
  长得肥白圆润似粉色小猪,嗜吃嗜睡,只关心美食和今天的玩乐,天天早上要哥哥爹爹们唤起床,穿衣裳,香面颊,在人手中抱来抱去。
  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
  水滴从身上一滴滴的蜿蜒而下,再无声的没入池中。
  从何处来,回何处去。
  我生在帝都,也长在此处。
  阔别了许久又重回来。
  可是,帝都是不是真的……是我可以停留的地方?
  第 21 章
  我有些出神,竟然没有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
  池水有些微的动荡,水波在肌肤上晃出波纹,我抬起头来,看到哥哥站在池子的浅水处,向我微微一笑。
  我过了一刻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嘴半张着说话不利索:“哥……哥要沐浴么?我这就出去。”
  哥哥没有穿正装,外衣也没有穿,身上就只有一件纱袍,腰里松松系着一根银绦,流光闪动的丝穗映着离离水光,让人不敢盯着他看。
  很久之前,有人说,哥哥的眉目中似有千山万水,每一次看上去,分明还是那样,却没有一次一样。象是山中离雾,水漾生烟。我后来端着哥
  哥的脸庞看了许久,看到哥哥不耐烦把我抱开。
  那时候我不懂得风情二字怎生书,只是觉得哥哥真的很耐看,每个细微的神情变化都很好看。
  现在懂得许多了,却再不敢抬头看。
  “头发还干着呢,你是不是光在玩水?”哥哥慢慢步下水中,走近了,手轻轻拈起我的发梢:“不习惯的话要告诉我,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见
  外?”
  我有些口吃:“不是。这里到底是神殿,不是自己的地方……那个,哥哥你先用,我等下再来。”
  池水淹至齐腰,似乎比方才要热了些。
  有些水雾氤氲,迷迷蒙蒙的。哥哥朝我微微一笑,一手解散了头发,如水青丝悄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