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花旗      更新:2022-09-02 20:56      字数:4787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他的机缘已尽了。”唐悦笑容敛去,以内力将声音压成一线,清晰送入那人耳中,字字冷然,“留着头颅,等我有空来取罢。”
  风雨声飒飒,屋外再无半点声响。
  叶长风挣开唐悦,一言不发地自去桌前坐下。
  “是我冲动,你莫见怪。”唐悦陪笑着,心知自己一时负气,冒然行事,叶长风定要恼怒。
  沉默半晌,叶长风脸上不见表情,淡淡道:“他来这是第几日了?”
  语锋冷然,唐悦大感不妙,试着去握叶长风的手,却被甩开,只得微笑:“这人么,来倒是天天来的——”眼见叶长风眉宇间怒意骤增,忙道,“不过他惧我耳力,从不敢走近,今夜大概知是最后一次,方才大胆靠近窥探的。”又放软声音,低笑道,“就刚才那一回,你放心,他别的甚么都没看到,没听见。”
  “你要向人示威,何苦借我?”叶长风叹道,“我又算什么,这幕回上去,不过增人笑料——那人,他是端王门下罢?”
  “是。”唐悦心道你的身价你居然不自知,倒也奇怪,却决不说破,浅浅笑道,“他身怀端府密令,错不了。”
  唐悦竟会连这也知道,叶长风疑惑瞧了他一眼,随即想到唐悦手段多端,麾下又多红粉佳人,知晓再多也不算出奇,哼了一声:“你瞒得我好。”
  “不正怕你介怀,不肯与我亲热么?”唐悦笑叹道,“你那性子,我还不知。”
  叶长风不擅情事,一时无话可说,半晌,才缓缓道:“我不惯这些……唐悦,有时我心想,若我们没有肌肤之亲,只留知已之谊,是否会更好。”
  “我可舍不得。”唐悦一笑,揽过叶长风双肩,看着那双清亮凤眼,柔声道,“长风,我敬你,重你,也爱你,想吃了你。你与我在一起,后悔了么?”
  “没有。”叶长风摇摇头,低低道,“在朋友之外,你确实还……教了我很多,你对我极好,我今生不会后悔。
  只不过,”仰起脸来,烛光下双眸深沉,不自觉地流露一丝期盼,“你……京师风物繁华,你不愿随我去看看么?”
  叶长风本性慎微,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是极致。
  唐悦心中一跳,看着叶长风的神情,几乎便要不顾一切,答应下来,终究还是硬起心肠:“长风,我答应你,一定陪你去看尽长安月,洛阳花,但不是现在。我——忘不了那么多兄弟的血。”
  并不觉得意外,叶长风只是点了点头,淡然叹道:“我知道,你舍不下这处基业。川中这带,只怕已尽在你网中,只等时机一到,便要重振旗鼓了罢。自古将相本无种,你有志于此,我也不劝你,只是你我……既为敌对,纠缠也不宜过深,今日此际……便别了吧。”
  听怀中人话语决然,竟是要斩断情缘之意,唐悦身子震了一震,却知他所说是实,自己再能言善道,此时也无话可辩。
  他忠君勤国,自己却要作乱天下,固然成王败寇,最后评定尚不可知,眼下这对立之势,却是分明的了。
  叶长风性子外柔内刚,不肯弃信违义,自己又何尝抛得下似海深仇?遇上他之际,其实便已料到结局会成如此,无奈情缘孽缠,避无可避,还是牵扯到了一起,却想不到,那一刻,会这般快来临。
  紧抓住叶长风双肩的手一点点松了下来,唐悦勉强轻笑道:“是我对不住你……我……如你所愿便是……”最后几个字微颤着已说不下去,笑容僵硬着,不敢再瞧叶长风,蓦地转身,沉声道,“我走了,这柄剑,你带在身边罢。”
  一掌击开窗棂,风声微响,衣袂轻动,混杂入雨里,转眼不见。
  叶长风没有回头,手握住桌上晶光微闪半出鞘的短剑,心中空空荡荡,茫然一片,浑未觉雨何时已停,何时再起……不知不觉间,东天亮曦已起,竟就此坐过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三儿前来敲门,服侍穿衣漱洗,叶长风神情默然,却也未让三儿瞧出异常。
  一切行程皆由张子若打理妥当,府中事务也早在前一日便交代有序,因怕人送行烦琐,简单用完早餐,一行三人提前一个时辰便悄悄离了府,踏上码头。
  平阳府为南北交通要道,水利尤为完备,要论快捷,河运倒比车马快上数日,且又安稳,叶长风身为知府,本有官船可用,只是此次回京事机较密,不欲张扬,便都换了常服,由张子若出了三倍价钱,包下最出名的贺家船只,约定清晨在码头等候。
  踏上船只,撤了跳板,数片白帆冉冉升起,舵工各各安位一片忙碌便要开行,叶长风充耳不闻杂乱,负手立于船头,任江风吹拂衣角翻飞,凝望天际不语。
  张子若微觉奇怪,正待相劝他回到舱内,突闻呜咽一声,不知何地忽有笛声吹起,音色醇亮,中气深厚,悠悠扬扬,一时竟传遍整个江面。
  声声婉转,缠绵处如情潮涌生,低回时似泣似诉,一时江面上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天地间,似只剩下了这悱侧不已的笛声在缓缓回荡。
  张子若凝神细听,越听越觉这笛音竟是柔肠百结,有个情根深种的味道在里面,却又是黯然离别,无可奈何之光景,再看不远处的叶长风,乐声中衣衫竟不住轻颤,心中不由一动,这人,莫非是相送叶大人而来?听这笛声,这两人交情,可深得很哪。
  他终还是来了……叶长风右手紧握住袖内短剑,品味着笛音,心中反反复复只是暗道:你若深爱我,为何不肯放下一切恩怨,随我悠游天下;你若不爱我,为何还要吹此一曲,叫我心乱,忘不了你……唐悦……
  思潮翻回不能平息之际,船却是顺风顺水,如期开动了。
  6
  江上白浪翻腾,阳光点点,照见逝水如飞,河岸渐渐消失。
  一路溯游而上,经平江转抵吴家塘,不过三日。这条线是水运要枢,沿路关卡都有官兵把守,叶长风两人印防皆全,贺家船又是打点惯了的,倒也太平无事。
  但接下去若急着要赶路,却不能走官道了,吴家塘水分三汊,由此往右,河道狭窄,水流湍急,行船殊为不易,却是通往京师的唯一捷径。
  按叶长风的意思,平稳由官道而行,在规定日期到达京师,也就是了,张子若却坚持不可。他道这次急召令下得突如其来,又语焉不详,不知圣上是何心意,是祸是福,不如先到京师探听明白,就算要问罪,也可及时疏通关节,免得措手不及。叶长风拗他不过,也便由得他去。
  这晚,船泊吴家塘,休息采买,补充食水,预备明晨再行。
  叶长风心绪不佳,也没个游玩觅胜的心,与张子若闲聊几句,灯下翻了几页书,便歇衣睡了。迷迷糊糊中似听到船头有人声纷杂,象在争讨辩论什么,叶长风不去理会,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知所为何事。
  原来是两个贩运丝绸的客商,有急事要赶往京师,偏偏这晚只有贺家船停在右岔口,两人便寻上船来,好说歹说,又许以重金,贺老大本来不肯,被他纠缠不过,兼之财帛动人心,明晃晃的银子到手哪有往外推的,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张子若也是早上才得知,一时大为生气,怒道:“我出三倍价钱包下这条船,为的就是个清静,他们怎么敢自作主张?我找他们去!”
  叶长风一把拉住他,劝道:“子若算了,出门在外,谁都有不便的时候,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船这么大,带上他们也不为过。”又低声道,“我们是便服出来的,吵将起来,或耽误行程,或暴露身份,反为不好,且忍几天罢,世事哪有样样随心的。”
  叶长风温言款款,所言又皆在情理,张子若不由也消了气,笑道:“你真好性子——暂且便将就着,瞧我到了京师,怎样将他们贺家船这好名声传扬传扬。”
  “人家也是小生意,你宽和些。”叶长风深知张子若的手段,他要是真与贺家船过不去,回到岸上,便三个贺家船也要倾刻破了,传扬恶名不过是小事。瞧着他一笑,“君子有容人之雅量嘛。”
  “叶兄你是君子,我可不是。”张子若哼了一声,不过话虽如此,接下来他倒再也没提过报复之事。
  贺老大自知理亏,此后将三人服侍得更是殷勤,送茶送水,无微不至。也是天公作美,一路放晴,贺家船顺风顺水满帆而行,不多日便安稳到了江口,京师遥遥在望,只剩两三日路程。
  是夜,用过晚餐,张子若又来寻叶长风对奕,叶长风知他是见自己连日抑郁,特来相陪,不忍拂他好意,含笑应了,红烛之下,水声隐传,两人对坐手谈,倒真有几分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境。三儿看不懂棋局,捧着手巾,早在一边摇摇欲睡了。
  “你再不专心,可又要输了。”叶长风轻轻落下一子,恬静笑道。转头见三儿倚在一旁鼻息沉沉,不知何时已梦周公去了,不禁摇头,“这孩子,叫去睡不睡,硬撑在这里,何苦呢。”顺手拉过条毛毯,罩在三儿身上。
  “叶兄待下宽厚,自然是人人感恩的……”张子若心思原也不在棋盘上,投下一子,抬眼却看见叶长风袖中亮光一闪,不由奇道,“叶兄,你那袖里是什么?”
  “一柄剑,朋友送的。”叶长风从袖中取出短剑,手指触及鞘上花纹,睹物思人,神情不由微黯。
  张子若接过剑,在手中仔细端详,这是极短极薄的一柄剑,比匕首也长不了几分,烛光下青铜剑鞘透出冷然古意,剑锷以柔丝缠住,交界处镶着一粒莹洁闪亮的珠子,适才便是它在发光了。
  张子若越看越惊,抽剑出鞘,一阵寒气立时迎面扑来,直刺得他打了个寒颤,再细看,却是青沉沉如生绿锈般的剑身,委实算不上好看。
  “叶兄,这是……这是承影啊。”
  “承影?那是什么?”叶长风怔了一怔,随即想起,吃了一惊,“你说的,该不会是列子所言,春秋时孔周所藏那三柄名剑之一的承影罢?”
  张子若并不答话,端起一边烛台,瞧准方位,竖正剑身,将剑影投在北面板壁上。初看也无异常,细瞧便能发觉,剑影竟较剑身要长出淡淡一截,张子若又用力挥下,嗤地一声轻响,剑尖明明未及板壁,壁上却赫然多出一道深痕。
  “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经物而物不疾……好个承影,好道剑气,我曾在二皇子府上听说过此剑现世,想不到今日能亲眼瞧见。”张子若长叹一声,还剑入鞘,恭恭敬敬双手奉还给叶长风,“叶兄这位朋友,对叶兄可好得紧啊。”
  叶长风怔怔接过承影,手上如有千钧之重,失神道:“他……他为何没有告诉我,这柄剑如此贵重?”
  “告诉了你,只怕你便会不收。”张子若冷眼旁观,思前想后,早就猜出了几分,感佩之外,又有莫名的一股滋味,也不知是酸是涩,是凄凉是自伤。
  “我是一介书生,要此剑何用,他处境危险,才真正需要啊,他……他好胡闹!”叶长风又急又气,脱口而出。
  叶长风向来镇定冷落,居然会为了那人这般失态,张子若心中一窒,面上却若无其事笑道:“那也未必,这剑还有个特性,凡有敌来袭,踏入三丈内必能脱鞘自鸣,想是用来送给叶兄防身的。”
  “想杀我的人,如何比得上想杀他的人多?”叶长风眉头深聚,却想不出将剑还给唐悦的法子。
  “他是谁?”张子若突然问道。
  叶长风深深瞧了这下属一眼,不愿再隐瞒:“唐悦。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他与我不仅是知已之义,还曾有肌肤之亲。”
  “你们……那他现在?”
  “他放不下他的心事,不愿随我来。”叶长风已恢复了从容,“子若,你要是想笑我,或者鄙弃我,都请直说,若不愿再跟着我,我也不勉强。”
  “我怎会笑你。”张子若截断叶长风的说话。更深漏短;此时舱内烛光微摇,舱外流水淙淙,天地间悠悠一片静谧,张子若白日里说不出口的那些心思全都一股脑地冲了上来,骤然握住叶长风的手,颤声道,“其实我……”
  语音才出,呛啷啷一声清越激响,承影已然自动跳出鞘,露出半截剑身,寒气四射。
  7
  夜冷灯青,远近无声,宝剑自鸣。
  对坐二人同时一惊。
  互看一眼,张子若沉声喝问:“谁?”
  红漆雕花杨木门吱呀一声两边分开,冷风骤然卷入,烛光突暗,一阵乱晃,火苗再由昩复明时,堂前已多出两个浑身煞气的高大男子。
  门已重又关上,室内寂然无声,只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杀意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