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别克陆上公务舱      更新:2022-08-21 16:29      字数:4740
  “自然不会。”林崖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若是万一,还请父亲逐我出族。不忠不孝之人岂可承嗣宗祧,万幸崇儿自幼忠厚明理。”
  说着,林崖干脆抽出了膝下坐垫,直挺挺跪在青石板上:“老爷太太的大恩,儿子无以为报,如上天垂怜,儿子自当光耀门楣、仁爱孝悌,如天有不测风云,儿子也不敢忘却今日的恩情。若没有老爷太太,儿子与崇哥儿留在族里,这一生还不知有多少磋磨。”
  自来夺嫡都是凶险非常,林崖愿意与家人共富贵,却不愿他们与自己同患难。林如海能给他们兄弟平安富贵,他已经感激非常。
  林崖是真心还是假意,林如海还是能分辨得出的。注视着面前挺拔俊秀的少年,不免又是一叹:“其实比起你这毛躁性子,还是崇儿仁和宽厚更得我心。”
  这还是林如海头一回当面臧否他们兄弟,还是赞一个、贬一个。林崖不由一笑,晓得这方是林如海的真心话。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嗣子人选,也无怪林如海总是不放心。
  就算是死过一回、痛改前非,骨子里的油滑、世故、狠辣又岂是说改就改的?比起他这等面善心黑胆大妄为的,确实是弟弟林崇的性子更能安林如海的心,也更为合乎世人对于君子的评说。
  自己不过是顶着这张谪仙似的皮蒙蔽世人罢了。
  若是没有林崇,林如海多半宁可绝嗣,也不会过继自己,以免前门赶虎,后门进狼,坑了家财事小,害了黛玉性命事大。
  “罢了罢了,世间哪得十全十美?”林如海自己也是付诸一笑,玩笑般叱了一声:“还不滚起来,作张作势,要给哪个看。”
  见林崖乖乖起身,林如海摇了摇头:“路还不曾走的稳当,便想着跑。我知道你心思活泛,不然当初也不敢跟人跑商,得窥阴私。只不过你既与我有一世父子缘分,还是磨磨性子的好,横竖你既要守你们太太的孝,又要准备秋闱,就在家里安生读书养性。若是跪祠堂能跪出个好人来,世上也没那许多败家浪荡子儿了。”
  这便是从轻发落了,林崖正要再说点什么表明心迹,林如海却直接岔开了话。
  “你可晓得,你二表哥这趟来,还是为的你呢。”林如海说着,终于第一次在林崖面前露出了一丝对妻族荣国府的不以为然。
  为的自己?
  林崖一怔,心中立时就转过数个念头。以贾家为人,必定是看自己这个记到贾敏名下的嗣子千万般不顺眼,恨不能自己明儿吃饭就噎死了才好,他们家提起自己,那必然没有好事。
  只是这话以他的身份好说不好听,他便一声不吭,只等林如海主动出言解惑。
  林如海也沉得住气,撩了林崖一句就又转了话头:“此外,还是老话重提,想要接玉儿进京。从前我本有意应下,只是这些日子看你们小孩儿家家颇为友爱,想来也是不忍分离,我一把年纪,也不晓得还能再看护你们几年,便回绝了。”
  林崖听得心里一乐,暗赞不愧是为官作宰之人,推脱之语信手拈来,只附和了一句“老爷说得极是”,还是闭口不言。
  弄得林如海也不得不对林崖刮目相看:以林崖的年纪,能有这份脸皮,也算不易了。刚说到拥立皇子,怎就不见他有这份乖巧,只会说“老爷说得极是”?
  惹出一堆麻烦,又要他这个“说的极是”的老爷给他善后。
  林如海越想越好笑,也懒得再拿捏林崖,直接揭了盖钟:“你们外祖母挂念你的婚事,想把他们家二姑娘许配给你。说起来,贾二姑娘还是荣府大老爷的长女,身份不算太低。”
  说着,林如海就笑吟吟看向林崖。?
  ☆、第4章 兄妹
  望着林如海一脸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模样,林崖身上寒毛真是根根竖起。
  他心里清楚,林如海绝对不会答应此事。贾家这个联姻的念头,用意简直昭然若揭,无非是怕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嗣子远了荣国府,不受掌控,才巴巴要再嫁个贾氏女到林家。只是拿不受宠的庶女来配林家名义上的嫡长子,贾家的脸皮未免太厚。
  只不过林大老爷心里依旧气不平,故意说来好叫他堵心罢了。做人儿子的,也只好压下撇嘴之类大不敬的念头,绷紧了脸答话。
  “论理,这等大事但凭老爷做主,是没有儿子说话的份的,”说起礼法,林崖注意到林如海面有讽刺,急忙接着往下说:“只是婚姻乃结两姓之好,讲究个门当户对,儿子虽顽劣不才,却忝为林家长子,记在太太名下,是为嫡出,外祖家的表姐,似乎有些不匹配。”
  其实林崖本人倒不太介意嫡庶之别,只是他通晓前情后事,忙着跟荣国府撇清还来不及,哪里会肯娶他家的女儿,多一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累赘?再说迎春本人脾性,实在不是个做主母的料子,又岂能做的了林家的长媳。到时候家反宅乱的,难道还要他内外一起管了不成?
  林崖一脸晦气,林如海这才又开怀了几分,捻须点头附议:“你说的很是,不论人才,这身份就不匹配,若真答应了,长嫂出身上差一些,崇儿的婚事便不好说了。过几日你二表哥启程回京,我写信回绝了便罢。”
  言罢,林如海又叹了口气,神色很是无奈:“只是你外祖母年高,此次统共两桩心事,咱们竟一件也不能如老人家的意,也是不孝。”
  那种自然流露的惋惜与自责,说的林如海本心有多想尽孝一样,害的林崖差点绷不住面皮,撑着陪林如海装模作样叹了几句,就急忙转了话题,说起这趟外出所获。
  林如海已经如愿见到了林崖变色,也就从善如流的正了颜色,就用自家产业上的出入,来指点林崖庶务上的应对。
  说起来,林崖前世大小也执掌过一家企业,浸淫商场多年,许多道理古今贯通,他倒不用人教。
  只是时移世易,就算是通用的道理,这里的人使出来,力道也好、关窍也罢,总是与他来的那处不尽相同。林如海不止一次指摘他行事过于直白粗暴,手腕不够圆融巧妙。他也只有从头学起、入乡随俗,好生揣摩里头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之处。
  以林如海的身份城府,教导一个林崖人□故绰绰有余,两父子也是相谈甚欢,直说到黛玉那边派人三催四请,才意犹未尽的止住了话头。
  林崖自回后院探望黛玉,林如海却指一事出府去了。巡盐御史统领江南盐政,本就是重臣中的重臣,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公务上门,他前几日拨冗招待贾琏,今日又要教子,只怕这一去还不晓得多久才能返家。
  即便是自觉上辈子也是个工作狂的林崖,也不禁心里泛起嘀咕,觉得林如海壮年早逝是生生累死的。
  想归想,林崖脚下却不慢,由几个积年的老嬷嬷并才留头的小厮拥着进了黛玉的院子。
  进门一瞧,果然林崇正拿着本四书与黛玉抵着头说话,连贾夫人留给黛玉的大丫鬟锦阙都屏气凝神,一屋子使唤下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扰了两位小主子。
  林崖心底就是一叹。
  黛玉的性子,还是这般通透良善,倒愈发显得他们这些男儿都是满腹算计、见不得光了。
  其实,他为何撇下辛苦护大的唯一胞弟先来瞧黛玉,林如海又为何欣然应允乐见其成,阖府上下就是个洒扫的婆子都晓得,这不过是为着林崖林崇是过继来的罢了。
  一边要故作姿态,一边要看到林崖的态度,也只好大家一起假惺惺做戏。
  林如海又何尝不晓得这点道理?只可怜他一片慈父心肠,身在局中勘不破。
  这些事情,自然没有人会告诉年纪尚幼的黛玉并林崇两人,可那样两个水晶心肝的小人儿,哪里就真不明白了。
  林崇与哥哥林崖是一样心思,事事以黛玉为先;而黛玉却不像他们进府之前想象的那般娇气小性儿,反而很会体谅两人。
  就如今日,以黛玉之聪慧,猜到林崖必定会先来探望她,也知道他们兄弟分别这么久定然很是惦念对方,索性就提前把林崇叫来一起温书,好让他们兄弟也能早些说上话。
  越与黛玉相处,林崖就越觉得曹公和那位写批注的脂砚斋的心都偏到了咯吱窝。
  谁说黛玉尖酸小性儿、不饶人?如果黛玉真是那样人,她的身子骨说不定还能比现在强些,不至于如此孱弱。
  黛玉是真的聪慧无双、心细如发。也正是因为如此,黛玉总能体会出他人心思,为了让家中诸人都顺心合意费心,为了旁人的恶意非难伤神。
  似黛玉这般贵重的身份,别的姑娘在这个年纪都不知骄娇成了什么模样,一个个觉得这世上便没有自己得不到、不该得的,可黛玉所求真的很少,林崖留意了这么久,觉得黛玉所求不过是自在二字。
  而一旦这自在妨碍到了旁人,黛玉往往也会默默退让,连说出去讨巧卖好的时候都没有。
  这样真正淡泊宁静的小女孩,林崖又如何能不多心疼她一分。
  只是这么重的心思,这么多的顾虑,要耗费多少心血?黛玉原本就有些先天不足,哪里支撑的住,就是成日温补,也比寻常姑娘瘦弱许多,到底还是要多宽宽她的心才是。
  林崖正要出声打趣弟弟妹妹,不防黛玉和林崇突然双双抿着嘴儿侧脸望着他笑,显然是他一进屋子便被他们发觉了。
  两位小主子不装了,一屋子丫鬟婆子这才松了口气,一个个言笑晏晏的给林崖请安问好,锦阙更亲自过来奉茶。
  林崖眼里也满是笑意,却刻意虎着一张脸,端着茶盏就瞪了林崇一眼,略顿了顿,又瞪了黛玉一眼才开口:“如此耳聪目明,可见一个一个都是不省心的,不曾用心读书。”
  林崇面上一红,很有些惭愧,黛玉却露出一丝浅笑,轻声细语的驳了林崖一句:“大哥哥这话不对,要是二哥哥与我不耳聪目明,岂不是要怠慢了大哥哥,进屋连口茶也没得吃?”
  此时尚在孝中,黛玉穿着家常的月白袄群,头上松松盘着两个团髻,侧脸说话时恰有一缕发丝垂在耳边,更添一分俏皮。
  林崖虽说还凶巴巴的盯着林崇,也注意到了黛玉的开怀,心中一时又喜又叹,所喜者他所做确实对了黛玉的心思,所叹者乃是黛玉的早慧,竟连真正亲近之人不是时时客气相处的道理都明白了。
  正要开口再逗一逗黛玉,一向在兄长面前乖巧无比的林崇已经把话引到了他自己身上,一张小脸上满是愧意:“哥哥教训的很是,妹妹无需科举晋身课业尚且比我精通,我实不该三心二意。”
  这也是林崖林崇最佩服黛玉的地方。论年纪,林崖不到十四,林崇八岁,黛玉将将七岁,可论起四书,别说林崇及不上黛玉,就是林崖这个平白比别人多了半辈子的,在这个年纪都略逊一筹。
  说着,林崇就要起身行礼,还是大丫头云歌笑着把他拦住了,黛玉的奶嬷嬷王氏也忙笑着劝解:“自家兄妹说话,二爷何必这么当真,大爷脸上还带着笑影子呢。”
  一边说,一边还引着林崇看向林崖,果然对上了林崖含笑的眼眸。
  林崇这才放下心来,与黛玉一道与林崖说笑,又宝贝似的把他们藏在榻上的一套泥偶拿出来把玩,说些乡间趣事。
  这套泥偶还是林崖与林如海在书房里说话的时候,由这回跟着出门的福生送到二门的,是林崖在乡间特意为黛玉准备的玩意,做工不算精致,胜在新奇。有水车、有耕牛、有房舍、有披着斗笠田间耕作的农夫,甚至还有块小小的水田,摆在一处便是个小小的村庄,别说黛玉这样自出生就没出过府的爱不释手,就连林崇都被勾出了怀念。
  林崖一面与弟弟妹妹说笑,一面不动声色的将屋里伺候的婢女仆妇又打量了一遍——这还是黛玉的乳娘王嬷嬷勾起来的心事。
  初读红楼,林崖也觉得贾老太太赏给黛玉的紫鹃是黛玉第一贴心人,忠心可嘉,再读红楼,就有些恨林家奴仆无一忠心可用之人,什么王嬷嬷、雪雁统统指望不上,徒留黛玉一人苦苦挣扎。
  而今亲入红楼,林崖反倒没有那般大的气性了。
  奴仆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向来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万中无一。就算他将黛玉身边的人都换个遍,一旦林家失势倾颓,新挑上来的也未必就能对黛玉不离不弃。为人奴婢的,能在平日里精心伺候小心勤恳,也就对得起他们领的那份月例了。
  与其指望自己慧眼如炬,发掘出一个能在困境中还一心一意为黛玉打算的好丫头,还不如争气些,撑起林家门楣,到时候黛玉身边自然个个都是忠心为主的好丫头好婆子。
  林崖心里转过几个念头,眼风一扫却见着黛玉身边管吃食的丫头绿裳似有话说。
  记得绿裳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