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2-08-16 21:05      字数:4745
  蔓丽介绍自己的哥哥余克侠的时候,曲蔓丽有些看不上眼,老气横秋地说:〃你哥哥总是在教育界混,能有什么前途?〃
  余克润向她解释自己哥哥不是不想离开教育界,可是像他这样学教育出身的,不搞教育还能搞什么。曲蔓丽笑着说,这年头,还有什么比当官更容易,你哥哥好歹也是留过洋的,什么样的肥缺不能放?余克润说他哥哥也许是不想当官,曲蔓丽笑得更厉害,说从来只有当不上官,根本就没什么不想当官的,不想当官通常是因为当不了官,要不就是嫌能让他当的那个官太小。两人一路这么说笑着,曲蔓丽向余克润大谈当今官场的一些趣闻和小道消息。
  余克润没想到一个女大学生,对官场积习竟然如此熟悉,说起来如数家珍。说着说着,车子驶过一条新开的马路,离开了新住宅区,沿着一条黄泥路往深处开,仿佛是要开到乡下去了,远远看见一片碧绿的池塘边上,一排田园风格的房子,白墙黑瓦,掩映在成片的竹林中间。
  这就是曲蔓丽舅舅的住处。
  曲蔓丽的舅舅年龄已经不小了,余克润后来才知道,这舅舅也不是什么嫡亲的,拐了好几道弯。舅母年纪还轻,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本来就和曲蔓丽沾着一些亲,嫁给她舅舅以后,是所谓亲上加亲。曲蔓丽的舅舅已经听外甥女说起过余克润,现在既然见了面,总得热情敷衍几句。他在北方做过许多年京官,一口带着京味的官腔,言谈之中。处处显露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余克润不外乎是说些勉励之类的客套话。他对余克润并没有什么好感,看得出来,邀请他前来做客,完全是曲蔓丽舅母的意思。老头子在客厅里陪余克润坐了没一会,曲蔓丽的舅妈便过来强迫他去休息。〃昨天中常委会议上,老头子动了些肝火,多说了几句话,因此一夜都没睡好。〃曲蔓丽的舅母向余克润随口解释着,她把曲蔓丽的舅舅打发休息了以后,又兴致勃勃地过来陪余克润说话。她对曲蔓丽显然很宠爱、和余克润谈到曲蔓丽的时候,一口一个我们蔓丽如何如何。曲蔓丽也处处有意表现出自己是这家的宠儿,她对比她大不了许多岁的舅母发嗲,又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把女仆狠狠地熊了一顿。
  余克润在曲蔓丽的带领下,参观了这座外表看上去十分简朴,内部装潢极考究的住宅。
  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在僻静的郊区,有许多座这样高级的住宅。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养着两条狼狗,用皮带拴着,见了生人便龇牙咧嘴。到处花香鸟语,围墙正好砌到碧绿的池塘边为止,池塘里,三三两两的鸭子正在树荫下戏水。池塘外面是耕作的菜农,空地上有几只鸡在捉小虫子。余克润和曲蔓丽在池塘边的秋千架上坐了一会,不外乎是调情,继续说些不关痛痒的话。余克润意识到这里的气氛,恰如居停主人的性格,貌似清淡,内心深处却隐藏着惊涛骇浪。虽然没有谈上几句话,虽然曲蔓丽的舅舅言必称归隐田园,余克润本能地觉得,已经步入老年的曲蔓丽的舅舅,并不像他自称的那样无意官场。恰恰相反,他是人老心不老,仍然不安分地盘算着能当更大的官儿。一动不如一静,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些藏龙卧虎的味道。带着隐居色彩的田园风味,在中国的历史上,向来意味着沽名钓誉,这叫作以退为进,这叫作以静制动。曲蔓丽的舅舅早在满清政府的时候,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袁世凯复辟,二次革命,北洋政府屡次改组,一直到国民革命政府,他老人家都是官运不改。他老人家在官场上见多识广,他老人家是官场上的百科全书,他老人家是官场上的一只老狐狸。
  〃我要是想做官,如今早就不会还在这个位置上了。〃吃饭的时候,曲蔓丽的舅舅兴致颇好,用小酒盅一杯接一杯喝着黄酒,谈到自己经历,不无感叹地说,〃不过,官场犹如战场,进则死敌,退则死法,惟有不进不退,听天由命,才是上上策。〃
  余克润不太明白老人家的意思,曲蔓丽便向他讲述她舅舅在官场上最得意的一笔。民国十五年,正是军阀混战最激烈的年头,当时国民政府挥师北伐,张作霖当了大元帅,孙传芳吴佩孚各占一方宝地。曲蔓丽的舅舅在一周内,接连收到三份任命,都是请他出任邮电总长。
  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巧事,仿佛中国之大,除了他,便没有别的人适合当邮电总长了。他老人家却不急不慢,把三份任命都撂在桌子上,干脆称病闭门谢客。当时的天下大势,谁也看不出鹿死谁手,老人家躲在家里,由各方你死我活地去斗。终于斗出结果了,他于是正式出山,到南京来捞一个不大不小的现成官做。
  〃我舅舅当时人在北京,他如果想当国民政府的邮政总长,北洋政府饶不了他,他当了北洋政府的邮政总长,又怎么会有今天。〃曲蔓丽没在意余克润脸上不快的表情,很不天真地说着。余克润没想到这家人会如此俗气,会如此赤裸裸地谈论官场,原先有的一份敬仰心情顿时无影无踪。他属于年轻有为的少壮派,一想到自己竟然希望得到这种老朽的提携,立刻有些不痛快。老奸巨猾的曲蔓丽舅舅,和报纸上称道的那位敦厚长者,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在余克润面前,这只是一个除了想当官,还是想当官的傀儡和木偶。国民政府中这样的人太多了,首都南京就是一个大官场,在这个官场里,如鱼得水的恰恰就是这些没有任何朝气的世故老头子。
  吃过饭以后,余克润开车送曲蔓丽去学校,两人一路无话。曲蔓丽起了几次头,谈话仍然没办法深入下去。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也赌气不说话。到了学校门口,余克润停车让曲蔓丽下去,曲蔓丽感到一阵无名的委屈,让他把话说说清楚,干吗紧绷着脸。余克润意识到自己冷落了曲蔓丽,突然有了主意,他觉得今天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因此不急不慢地说,自己不高兴,是因为想到和她马上就要分开,一个人太寂寞。
  曲蔓丽说:〃寂寞什么,你可以去找你太太嘛。〃
  余克润说:〃我今天想和你在一起。〃
  曲蔓丽说:〃这叫什么话,你这人真坏,我再不理你了。〃
  余克润在等曲蔓丽下车,他想她如果真不下车就好了,现在不下车就有好戏。曲蔓丽捋了捋披肩的长头发,转过脸来,就着刚亮起来的路灯,看着余克润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干飞行员的,都特别的坏!〃坏这个字眼,此时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词,可以从多方面理解,余克润注意到曲蔓丽的眼光闪闪发亮,不敢盯着久看,于是接着这话说下去:〃我现在是一肚子的坏念头,你再不下车,后果就严重了。〃曲蔓丽又说了一声〃你真坏〃,好像是故意赌气不肯下车,又好像是有意找借口留在车子上。反正余克润不愿意多想了,他不怀好意地突然一踩油门,车子冲了出去。曲蔓丽惊叫起来,她知道他此时的用心,对着他握方向盘的手腕轻轻地敲了一记。这时候她想下车也来不及了,况且她也没准备下车。余克润将车子径直往前开,开到自己熟悉的一家旅馆里,十分潇洒地请她下车。曲蔓丽有些不甘心,但是她还是挺着胸膛,大大方方地和他一起走进旅馆的房间。
  6
  丁问渔在一九三七年的六月底,才和太太佩桃正式在沪签字离婚。尽管他在此之前,已经在京沪的报纸上自说自话地登了启事,但是双方的大人都咨询过自己的法律顾问,知道这样的启事只是自欺欺人,并不具备法律效应。既然大家都是上等人,既然婚姻破裂已不可避免,双方雇佣的律师经过几番讨价还价,终于让丁问渔和佩桃心平气和地同坐在一张桌子前,在一份正式的离婚文件上签字。在签字前,法官要丁问渔将离婚文件仔细地再阅读一遍,丁问渔拒绝了,他带着一些喜悦地看了佩桃一眼。佩桃似乎又一次被他激怒,要过离婚文件,故意慢腾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她故意拖延着时间,其他人都在等着她,她知道大家在等,故意让别人揣摩不透她的心思。
  〃你不是就等着我签字吗,〃佩桃毫无表情地说,〃要是我不签。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丁问渔以为喜怒无常的佩桃又要变卦,她已经变了无数次卦,然而这次她突然拿起笔,在文件上飞快地签了字,签好了这份,又急着在丁问渔的那份文件上签字,丁问渔相形之下,反而显得有些没主意,他也在文件上签自己的名字。签完了以后,他呆呆地看着佩桃,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握手作别。没想到佩桃众目睽睽之下,很大方地伸出手来,笑着说:〃我们都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你不应该娶我,我呢,更不应该嫁给你。〃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脸上的笑容依然还在,语调却变了。〃你比我想的还要坏,你知道不知道,你真不是个东西!〃
  旁边的人连忙把他们分开来。丁问渔早就领教过她的厉害,以为她又会在大庭广众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但是佩桃仿佛把该说的都说了,已经不想再说什么。她扭转过身体,向电梯间走过去。在上海的几天里,丁问渔的脸皮也已经厚了,虽然也是近四十岁的人,他整天像一个淘气的大孩子那样,到处忍气吞声地接受别人的教训。谁都有权利教训他,他的父亲,他的老丈人,他的即将正式离婚的妻子佩桃,以及他的三位继母,都对他没完没了地唠叨。
  明知道他不愿意听,还是要一个劲地说。说得昏天黑地,说得丁问渔眼前直冒金星,说得丁问渔一见着别人嘴皮在嚅动,便想到这又是在说自己。
  天气开始热起来了,时间才是六月底,却完全是炎热的夏天了。时髦的上海女郎,一个个旗袍裙越穿越短,胳膊和大腿越露越多,结果大街上到处都流露着肉的气息。一位来自埃及的预言大师,此时正在上海接受记者的采访,就世界政情进行大胆的预测。这位周游了世界的预言大师骇人听闻地宣布,在一九三八年,世界将不可避免地爆发大规模的恶战,人类将陷于从未有过的灾难之中。当记者问起中国和某方是否会一战的时候,埃及的预言大师立刻肯定地说,这场战争的时间也是在一九三八年。报纸上的某方显然是指的日本。事实是,十天以后,中国和日本的战斗,就在芦沟桥打响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上海已成为了炮火连绵的战场。
  在正式的高婚文件上签了字以后,丁家和郝家在一家著名的大饭店,办了几桌规格极高的宴席,其目的在于向大家宣布,这两个显赫的家族的联姻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银行巨头和钢铁大王之间的联盟依然如故。被邀请的都是上海生意场上的大亨,有好友也有对头,有外国公司的买办,有交易所的董事长,有帮会的老大,有得志或失意的政客,有社会贤达,有军界的要员。在宴会期间,丁问渔的父亲走到佩桃面前,向她敬酒,希望她不负重任,为丁家生一个出色的继承人出来:
  〃我们丁家的希望,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这是丁问渔最后一次见到佩桃。佩桃此时刚怀孕三个月,还看不出身体的异样。几个月以后,上海失守前夕,丁问渔收到父亲的一封信,说佩桃的身孕看上去已经蛮像一回事。当时,战斗正进行得十分激烈,国军每天都有重大牺牲,父亲让儿子迅速离开南京,立刻随政府迁往内地。值此动乱之际,丁问渔的父亲对前程已经毫无信心,他一方面盼着佩桃能平安地为了氏家族添丁,同时依然十分关心丁问渔的安危。由于形势急转直下,他老人家根本没想到战争会真的成为事实,他成了一个十足的悲观主义者,和几个月前宴会上的判若两人。
  丁问渔的父亲在那天宴会上十分洒脱,他频频向别人敬酒,唯一没有得到他敬酒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宝贝儿子。丁问渔实在太让父亲失望了,但是他毕竟是他唯一的儿子,他不想让儿子在大庭广众下下不了台。宴会以后,丁问渔将连夜赶回南京,然而他那天仍然是不知忧愁的样子。岂止是不知忧愁,完全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喜形于色。在他坐的那桌上,有一位日本客人,丁问渔以一种闲聊的口吻,请毕恭毕敬坐着的日本客人,就报纸上所载的中日将在一九三八年会有一战的预言,畅所欲言发表评论。
  日本客人用流利的中国话说:〃难道中日之间惟有一战?〃
  在座的中国人都一怔,不说话,既惊异他的中国话说得流畅,也觉得这回答的含义,不是一点没道理。丁问渔想了想,用日文反过来诘问。他从来不愿意放弃卖弄异国语言的机会,大家在一旁抗议,希望丁问渔能使用别人都听懂的中国话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