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江暖      更新:2022-08-16 21:05      字数:4736
  物,而中国的娼妓却是爱情的产物。西方的娼妓把自己献身给寺庙,她们毫无羞耻地躺在寺庙的大门口,尽情地满足那些即将出征的男人们生命的本能。中国的娼妓却是对传统包办婚姻的反动,因为中国的士大夫在法定婚姻中注定没有爱情,于是他们不得不去妓院。丁问渔讲演的最精彩处,是把情和欲用一把斧子从中间劈开,西方的娼妓发之于欲,中国的娼妓止之于情。发之于欲的男人因此凶狠善战,而止之于情的男人也就越来越温情柔弱。
  丁问渔的讲演被激进的同学认为是有伤风化。讲演结束以后,学生们分成不同的阵营,为丁问渔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吵得面红耳赤。持反对意见的同学认为,丁问渔这样的浪荡子,根本就应该从大学的殿堂里轰出去。有了这样的大学教授,国家不亡反倒怪了。好在丁问渔对同学们的反应也不在乎,他无所顾忌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完了,便回到公寓里去给雨媛写情书。讲演结束的那天晚上,丁问渔正在伏案写信,突然被敲玻璃窗的声音吓了一大跳。隔着玻璃窗,丁问渔认出了和尚。和尚示意他打开玻璃窗,并且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让丁问渔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别让人知道我到你这来过,〃和尚十分慌张地拉上窗帘,脸色惨白,眼睛发直,用发抖的声音说着,〃我闯大祸了!〃
  丁问渔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坐和尚的车。前一阵,和尚参加市民训练,歇了生意。丁问渔曾在操场上见过和尚受训的情景,只见他穿着灰色壮丁制服,束装裹腿,带着军帽,持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对着草扎的靶子练习刺杀,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几年来,市府坚持为市民进行军事训练,那些商店中持筹码算盘的伙计,那些街头肩挑背扛的苦力小贩,那些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一个个都被轮流集中起来受训。丁问渔公寓附近的大操场几乎天天都有壮丁在训练,刚住进这所公寓的时候,他常常被壮丁喊口令的声音惊醒。现在,有一段时候不见面的和尚,神色惊慌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丁间渔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大概杀了人了,丁先生。〃和尚沮丧地说着,眼睛抬起来,求援地看着丁问渔。
  丁问渔又吓了一大跳。杀人不是随便说着玩玩的事,从和尚的惊恐表情来看,也绝对不像是在开玩笑。丁问渔绝非那种有幽默感的人,和尚和他虽然很熟悉,毕竟还是一种雇佣关系,他始终对丁问渔保持着一份敬重,有时说几句笑话,却是从来不出格的。在和尚的心目中,丁问渔只是一个有钱同时又有身份和学问的教授,有一点好色的小毛病,喜欢把很多精力都放在女人身上。他所以跑来找丁问渔,是因为在情急之中,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找。他在学校的附近已经稀里糊涂地徘徊不少时间,走投无路之际,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丁问渔家的灯亮着,便不顾一切地敲起了玻璃窗。丁问渔不知所措地看着和尚,希望他能够把话说说清楚,和尚看着丁问渔的眼睛,结巴着说:〃我这次是真的杀了人了。〃
  〃你杀了谁?〃丁问渔比和尚更慌张。
  〃我将小月杀了,用羊角锤,在她脑袋上敲了好几下。。。。。。〃和尚惨白的脸上开始有些发红,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不下去。
  丁问渔不知道小月是谁,更不知道和尚为什么会下杀手。既然是杀了人,再跑来找丁问渔,这事从法律上来说,就是件很尴尬的事情。丁问渔立刻想到这事会有些麻烦,因为窝藏杀人凶犯,这是违反法律的,因此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让和尚立刻去投案。和尚说,他还不知道他杀的那个人,究竟死没死,如果已经死了,他就得抵命,去投案就等于去送死。丁问渔让他这么一说,更有些摸不着头脑。和尚连声说当时他心慌意乱,用羊角锤在小月的头上敲了几下,她就昏了过去,他一慌就逃跑了,也没有顾得上细看。丁问渔顿时从和尚的叙述中,发现了有很大的漏洞,显然和尚只是一时失手,而且后果也许根本就不像他所讲的那么严重。
  和尚在丁问渔的安慰下,对自己是否将人杀死也充满了侥幸心理。为了证实这种可能性,丁问渔换上衣服,立刻出发去小月家。这时候,丁问渔已经弄清楚小月是谁,他想起自己去和尚住处要车子的时候,见过这位刚刚十六岁的大眼睛姑娘。临走时,丁问渔关照和尚不必过于紧张,他去探听一下消息,马上回来。好在去和尚的住处并不远,丁问渔刚踏进那条小巷子,就看见仍然有许多人围在那,走近时,听见大家七嘴八舌地都在议论。他装着只是偶尔路过的样子,非常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没人愿意回答丁问渔的提问,大家自顾自眉飞色舞他说着。丁问渔一眼瞥见有两名警察正在和尚的屋子里搜查,他松弛的心情顿时又紧张起来。看来问题很严重,在另一个门洞里,丁问渔听见有一个女人正在大声嚎丧,他走到那个门洞前,看见嚎丧的女人是自己曾经见过的俏女人。俏女人一边哭,一边痛骂和尚。一看房间里的气氛,丁问渔知道事情很严重。
  2
  雨媛在武装赛跑的前一天,决定搬到陆军司令部去住。早在这之前,她已经动了好几次念头。住在余克侠的公馆里,雨媛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没有办法忍受余克润嫂子的唠叨。她向余克润发出了最后通牒,要么自己找房子住,要么她搬到宿舍去。她实在不想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为了不把问题弄得过僵,雨媛没有在大家不高兴的时候,赌气搬出去住。她为自己找了一个借口,说陆军司令部这段时间要加强机要员的学习,因此住在宿舍里方便一些。
  她的这个借口,一眼就能看出站不住脚。余克润的嫂子既高兴弟媳妇总算搬出去住了,又害怕承担不容人的罪名,一口咬定雨媛搬出去其实别有用心。余克润明知道她是不想在这个家里住,不忍心说嫂子的不是,反而怪雨媛缺乏忍让的耐心。余克润说,我嫂子是没受多少教育的女人,你和她怄什么气。余克润又说,你搬出去,正好给我嫂子有话说。
  小两口子都在有意避免吵架,大家都是一肚子不痛快。雨媛知道余克润不想得罪自己的哥哥嫂子,他除了移情迁怒,没别的忍耐。他想说她搬出去住接丁问渔的来信就更方便了,想说她搬出去只是想给丁问渔提供机会。然而,正是因为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雨媛处处都能感觉到他的那种压抑着的窝火。她发现他们之间的冷战,有时候要比面红耳赤的争吵更伤感情。余克润常常表现出一种不在乎的样子,这种不在乎正好说明他很在乎。当雨媛决定要搬出去住的时候,他开着汽车去送她,一路上,他故意不说话,故意把速度开得飞快。
  〃你当心撞着人。〃雨媛冷冷地警告着他。
  余克润将油门踩得更大,雨媛注意到路上的行人,正做出吃惊的样子,看他们的车子呼啸着飞驰而过。余克润的驾驶技术很娴熟,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卖弄他的车技,前面有一个老人正在慢腾腾地过马路,余克润不得不踩刹车。吉普车尖叫着突然停住,雨媛整个身子冲了出去,脑袋差一点撞在玻璃窗上,幸好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抓住把手。她回过头看了看余克润,只见他双手紧握着方向盘,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受的惊吓。雨媛本来想责怪他几句,看他那表情,不愿意再说了。余克润在等待着雨媛的怪罪,雨媛不吭声,他感到有些无趣。
  外面春光明媚,街面上走着色彩艳丽的女孩子。花坛里的蔷薇如火如荼地盛开着。雨媛和余克润都感到他们之间固有的距离,并没有因为结婚变得越来越近,恰恰相反,他们似乎越来越陌生了。他们都意识到了在他们之间有一道裂痕,这道裂痕也许早就存在。他们是一对傲气十足的年轻人,都希望对方能够让步,都希望对方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当汽车在一九三七年南京的柏油马路上飞奔的时候,他们仿佛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就是他们的结合是否真的太草率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脆弱,婚姻把他们拴在了一起,但是任何一些细小的事件,都可能使得他们怀疑自己的结合是否值得。有些事情是存心的,就像余克润故意夸大丁问渔的离间作用一样,雨媛也把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归结为是他的嫂子在捣鬼。
  〃我既然已经搬出来了,那么实话告诉你,除了住自己的房子,我绝对不会再住到你哥哥那里去。〃雨媛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乌,向余克润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难道我不该有一个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吗?〃
  余克润说:〃我并不觉得住在自己哥哥那里,是寄人篱下。〃
  雨媛说:〃可是我觉得。〃
  雨媛的态度得到她的同伴的一致支持。她们当初就反对雨媛住到余克润的哥哥家去。同伴们认为,像余克润这样年轻有为的飞行员,就算是暂时买不起房子,也应该在外面去租一套房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是必须的。余克润是一只在外面飞来飞去的小鸟,倦鸟归林,马马虎虎有个歇脚的地方就行。雨媛和他不一样,她不能像个东西似的寄存在别人那里。余克润把雨媛送到宿舍时,雨媛的女同伴和他进行了开诚布公的谈话,她们说,把雨媛存放在她们那里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她们会很好地照顾她。
  〃这种存放是免费的,但是你得尽快地替雨媛找到房子。〃雨媛的女伴和余克润都熟悉,她们七嘴八舌地教训着他,一边声色俱厉,一边不时地和他说着笑话。陆军司令部的女孩子一个个见多识广,都野得狠。余克润做出诚恳听话的样子,他给人的感觉是马上就会去租房子,可事实上他并没有这么做。余克润是航校的教官,这种教官和学校的一般教师不一样,因为他的教室不是在房间里,而是在一往无际的蓝天上。随着中日冲突越来越升级,培养能够作战的飞行员已经迫在眉睫。中国的空军很薄弱,蒋介石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不仅自兼航空委员会的主任,还让其夫人宋美龄兼航空委员会的秘书长。航校的教官实际上都兼着双重身份,这就是一方面教学,一方面随时做好迎接日本空军可能发起攻击的准备。
  余克润找到了一个让自己和雨媛都满意的办法。他们一有机会,就去开旅馆。这想法刚开始听起来有些荒唐,然而很快被证明极有创意。一九三七年的南京是旅馆业兴旺发达的年代,那时候有许多来首都找差事的人,一时没有合适的房子住,便在旅馆里包房间。因为旅馆多,一般的旅馆价格并不贵。既然雨媛拒绝再回到余克润哥哥的公馆里,余克润也不愿意和雨媛一起回娘家,旅馆便成了他们幽会的好地方。他们常去的旅馆在大行宫附近,紧靠着大街,离雨媛的宿舍并不远,走十分钟路就能到达。
  第一次去旅馆非常偶然,雨媛住到宿舍去的第三天,余克润去看她,他们离开陆军司令部的大门,像一对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一直往南走。不远处是励志社,是他们四个多月前结婚的地方,望着励志社宫殿似的大屋顶建筑,他们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拐了个弯,向西面的大行宫散步过去。一路上,春风拂面,己成规模的法国梧桐树,正开始长出一片片的嫩芽。原来只是计划在外面吃一顿饭,然而当他们经过一家旅馆的时候,余克润忽发奇想,他邀请雨媛和他一起进去参观一下。余克润最初的想法,是在旅馆里包一个长住的房间,他进去的目的,不过是想打听一下价格。旅馆的老板热情地接待他们,为了做好这笔生意,老板许诺用最优惠的价格,让他们先住一晚上,他把他们带到二楼最东面的房间,打开沿街的窗户,让他们欣赏街面上的景色。
  〃这是最好的房间了,〃老板指着楼下一家生意红火的小馆子,〃二位想吃什么,隔街招招手,马上就给你们送过来。〃
  那天晚上,他们果然就在那间房间里住了下来,而且根据老板教他们的办法,招手叫街对面馆子里的伙计送饭菜过来。在旅馆的房间里吃饭别有风味,一边吃,一边看街景,吃完了,伙计又过来收拾碗筷。雨媛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新鲜,她突然想到这是余克润事先安排好的,看他和老板说话的样子,对住旅馆开房间显然已经是老手。她立刻想到他很可能和别的女人来过这里,不是这一家旅馆,也可能是别的旅馆,因此笑着要余克润回答。余克润十分尴尬,而且有些恼火,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拒绝回答这种无聊的假设。
  雨媛笑起来,她并不想得到肯定或者否定的回答。无论是哪一种答案都不会让她感到满意。余克润怎么肯说老实话呢。不回答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