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1-02-17 15:41      字数:4742
  有内侍迎了上来道:“皇上在水绿南薰殿等候小主。”说罢引了我过去。
  水绿南薰殿建于太液池西畔,临岸而建,大半在水中。四面空廊迂回,竹帘密密低垂,殿中极是清凉宁静。才进殿,便闻得清冽的湖水气息中有一股淡雅茶香扑面而来。果见玄凌与曹容华对坐着品茗,玄凌见我来了,含笑道:“你来了。”
  依礼见过,微笑道:“皇上好兴致。从何处觅得这样香的好茶?”
  玄凌呵呵一笑:“还不是老六,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寻了这半斤‘雪顶含翠’来,真真是好茶。你也来品一杯。”
  “雪顶含翠”生长于极北苦寒之地的险峻山峰,极难采摘,世间所有不过十余株。因常年得雪水滋养,茶味清新冷洌,极是难得,轻易连皇室贵胄也难以尝到。
  “王爷真是有心。”我向四周一望,道:“臣妾听闻皇上适才与王爷射猎得了极好的彩头,怎的转眼就不见了。”我故意与玄凌玩笑:“准是王爷听说臣妾貌若无盐,怕受惊吓所以躲开了。”
  玄凌被我怄得直笑,指着我对曹容华道:“琴默你听听,她若自比无盐,朕这后宫诸人岂非尽成了东施丑妇一流。”
  曹容华眼波将流,盈盈浅笑,手中只慢慢剥着一颗葡萄,对我道:“王爷适才还在,只因越州新进贡了一批珐琅瓷器来,王爷急着观赏去了。”说罢举手递了剥了皮的葡萄送到玄凌嘴边,“婉仪妹妹美貌动人,不过谦虚罢了。皇上听她玩笑呢。”
  玄凌张嘴咽了,皱着眉笑:“不错不错。果然孔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举了团扇障面,假意恼怒道:“这话臣妾可听的明白,皇上把臣妾比做小人呢。臣妾可不依。”说罢一拂袖道:“皇上不喜臣妾在眼前,臣妾告退了。”
  玄凌起身拉住我,道:“说那么些话也不嫌口干,来,尝尝这‘雪顶含翠’,算朕向你赔不是可好。”
  我这才旋身转嗔为喜,“皇上真会借花献佛,拿了六王的东西做人情。”
  玄凌道:“人情也罢了,你喜欢才好。”这才坐下三人一起品茶。
  曹容华听我与玄凌戏语,只静静微笑不语,秋波盈盈,别有一番清丽姿色。半晌方含笑徐徐道:“俗话说千金买一笑,皇上对婉仪妹妹此举也算抵得过了。”
  我脸上微辣,亦笑:“叫容华姐姐取笑。”
  曹容华取盏饮了一口茶:“清香入口,神清气爽,六王果然有心。”说着用团扇半掩了面道:“臣妾听说皇上当日初遇婉仪妹妹,为怕妹妹生疏,便借六王之名与妹妹品箫谈心,才成就今日姻缘,当真是一段千古佳话呢。”
  听得曹容华说及当日与玄凌初遇情景,心头一甜,红晕便如流霞泛上双颊。玄凌正与我相对而坐,相视俱是无声一笑。
  忽然隐隐觉得不对,当日我与玄凌相遇之事虽然宫中之人多有耳闻,可玄凌借清河之名这样的细微秘事她又如何得知。记忆中我也似乎并未与人提起。如此一想,心里不由得忽地一沉。
  正思量间,曹容华又道:“如此说来,六王还是皇上与婉仪妹妹的媒人呢,应该好好一谢。何况这位大媒俊朗倜傥,不知朝中有多少官宦家的小姐对他倾心不已,日夜得求亲近呢。想必妹妹在闺中也曾听闻过咱们六王的盛名吧?”
  玄凌闻言目光微微一闪,转瞬又恢复平日望着我的殷殷神色。虽然只那么一瞬,我的心突地一跳,顿觉不妙,忙镇定心神道:“妹妹入宫前久居深闺,进宫不久又卧病不出,不曾得闻王爷大名真是孤陋寡闻,曹姐姐见笑了。”说罢轻摇团扇,启齿灿然笑道:“皇上文采风流,又体贴我们姐妹心思怕我们拘束,不知当日是不是也做此举亲近姐姐芳泽呢?”
  虽与曹容华应对周旋,暗中却时时留意着玄凌的神色。玄凌倒是如常的样子,并不见任何异样。我已竭力撇清,只盼望玄凌不要在意她曹琴默的挑拨。如果他当真疑心,心中微微发凉。不,以他素日待我之情,他不会这样疑我。
  曹容华只安静微笑,如无声栖在荷尖的一只蜻蜓,叫人全然想不到她的静默平和之中暗藏着这样凌厉的机锋,激起波澜重迭。她看一看天色,起身告辞道:“这时辰只怕温仪快要饿了,臣妾先回去瞧瞧。”
  玄凌颔首道:“也好。温仪最近总是哭闹,江太医常为你把平安脉,也让他看看温仪这样哭闹是什么缘故。”
  “是。臣妾让江太医看过再来回禀皇上。”说罢从容浅笑退了下去。
  殿中只余了我和玄凌,浣碧与其余宫人候立在殿外。空气中有胶凝的冷凉,茶叶的清香也如被胶合了一般失了轻灵之气,只觉得黏黏的沉溺。远远树梢上蝉一声迭一声的枯哑的嘶鸣,搅的心里一阵一阵发烦。
  玄凌的嘴角凝着浅薄的笑意,命人取了一把琴出来:“这把琴是昔日先皇舒贵妃的爱物,先皇几经波折才为她求来的。你来之前朕本想听人弹一曲,可惜琴默人如其名,在琴艺上甚是生疏。”
  我道:“臣妾着人去请惠嫔姐姐过来吧。”
  “惠嫔音律曲调的精通娴熟皆在你之上,可是曲中情致却不如你。如此良琴缺了情致就索然无味了,还是你来弹奏一曲吧。”
  我道:“那么臣妾为皇上弹奏一曲吧。”
  玄凌望着我道:“好。碧波清风,品茶听琴,坐观美人,果然是人生乐事。就弹那半阕《山之高》罢。”
  我依言轻抚琴弦。果然是上好的琴,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盘之中。只是此时此地我心有旁骛,心思没有全付与此琴,真是辜负了。
  一曲终了,皇帝抚掌道:“果然弹的精妙。”皇帝炯炯的逼视着我的眼睛,过了片刻,才扬起淡淡一抹笑,道:“嬛嬛对朕的情意朕完全明了。只是不知道嬛嬛是何时对朕有情的?”
  心头猛然一紧,他果然如此问了。他终于还是问了。容不得我多想,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从容不迫的跪下道:“嬛嬛喜欢的是站在嬛嬛面前的这个人,无关名分与称呼。”
  皇帝并不叫我起来,只不疾不徐的说:“怎么说?”
  “皇上借清河王之名与臣妾品箫赏花,嬛嬛虽感慕皇上才华,但一心以为您是王爷,所以处处谨慎,并不敢越了规矩多加亲近。皇上表明身份之后对嬛嬛多加照拂,宠爱有加。皇上对嬛嬛并非只是对其他妃嫔一般相待,嬛嬛对皇上亦不只是君臣之礼,更有夫妻之情。”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一眼玄凌,见他的神色颇有触动,稍稍放心。
  我继续说:“若要非追究嬛嬛是何时对皇上的有情的,嬛嬛对皇上动心是在皇上帮我解余更衣之困之时。嬛嬛一向不爱与人有是非,当日余氏莽撞,嬛嬛当真是手足无措。皇上出言相救不啻于解困,更是维护嬛嬛为人的尊严。虽然这于您只是举手之劳,可在嬛嬛心目中皇上是救人于危困的君子。”
  玄凌眼中动容之情大增,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浓了,温柔伸手扶我道:“朕也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我执意不肯起来,“请皇上容嬛嬛说完。”身躯伏地道:“嬛嬛死罪,说句犯上僭越的话,嬛嬛心中敬重您是君,但更把您视作嬛嬛的夫君来爱重。”说到后面几句,我已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玄凌心疼的把我搂在怀里,怜惜道:“朕何尝不明白你的心思,所以朕爱重你胜过所有的嫔妃。今日之事确是朕多疑了,嬛嬛,你不要怪朕。”
  我靠在他的胸前,轻声漫出两字“四郎。”
  他把我抱的更紧,“嬛嬛,你刚才口口声声唤‘皇上’陈情,朕感动之余不免难过,一向无人之处你都唤我‘四郎’。嬛嬛,是朕不好,让你难过了。”眼泪一点点沾湿了他龙袍上狰狞鲜活的金线龙纹。夏日天气暑热,我又被玄凌紧紧拥在怀里,心却似秋末暴露于风中的手掌,一分一分的透着凉意。
  离开了水绿南薰殿时已是次日上午。虽是西幸,早朝却不可废,玄凌依旧前去视朝,嘱咐我睡醒了再起。
  浣碧跟着我回到宫中,见我愀然不乐,小心翼翼的道:“小姐别伤心了。皇上还是很爱重您的。”
  嘴角的弧度浮起一个幽凉的冷笑,“皇上真的是爱重我么?若是真爱重我怎会听信曹琴默的谗言这般疑我。”浣碧默然,我道:“你可知道,我昨日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好不容易才消除皇上疑心,保住这条性命。”
  浣碧大惊,立刻跪下道:“小姐何苦如此说?”
  我伸手拉她起来,黯然道:“刚才我的话若答的稍有偏颇不慎,便是死路一条。你以为皇上只是随口与我说起昔日温柔?大错特错。他是试探我当初动心的是以清河王为名的皇上还是九五至尊的皇上。若我答了是当初与我闲谈品箫的皇上,那么我便是以天子宫嫔之身与其他男子接近,是十恶不赦的淫罪。”
  浣碧忍不住疑惑道:“可是是皇上先出言隐瞒的呀?”
  “那又如何?他是皇帝,是不会有错的。正因为我不知他是皇帝,那么他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其他男子,而我对他动心就是死罪。”
  浣碧张口结舌:“那么您又怎的不能对表明了身份的皇上动心?”
  “他是皇帝,我可以敬,可以怕,但是不能爱。因为他是君我是臣,这是永远不能逾越的。我若说我是对表明了身份皇帝的动心,那么他便会以为是屈服于他的身份而非本人,这对一个男子而言是一种屈辱。而且他会认为我对他只是曲意承欢,媚态相迎,和其他嫔妃一样待他,根本没有一丝真情。这样的话,我面临的将是失宠的危机。”
  我一席话说完,浣碧额上已经冷汗淋漓。
  我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这宠与不宠,生与死之间其实只有一线之隔!”
  浣碧说不出话来,半日方劝道:“皇上也是男子,难免会吃醋。清河王又是那样的人物。皇上有此一问也是在意小姐的缘故啊。”
  “也许吧。”我怔怔地拈了一朵玉兰在指间摩挲,芳香的汁液粘在手心,花瓣却是柔弱不堪的零落了。
  槿汐在宫中多年,经历的事多,为人又沉着。趁着晚间卸妆,无旁人在侧,便把水绿南薰殿中的事细细说给了她听。
  槿汐沉思片刻,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道:“小主是疑心有人把小主与皇上的私事告诉了曹容华。”
  我点点头,“我也只是这么想着,并无什么证据。”
  槿汐轻声道:“这些事只有小主最亲近的人才得知,奴婢也是今日才听小主说起。当日得以亲见的只有流朱姑娘而已。可是流朱姑娘是小主的陪嫁……”
  我蹙眉沉思道:“我知道。她的跟在和我恁多年,我是信得过的。绝不会与曹氏牵连一起来出卖我。”
  “是。”槿汐略作思忖答道:“奴婢是想,流朱姑娘一向爽直,不知是否曾向旁人无心提起,以至口耳相传到了曹容华的耳朵里。毕竟宫里人多口杂。”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解释。无奈道:“幸好皇上信了我,否则众口铄金真是无形利刃啊。”
  槿汐点头道:“的确如此。别的都不要紧,只要皇上心里信的是小主就好。”
  四十五、闻喜
  明知已经度过一劫,心里却是无限烦恼。虽然这一劫未必不是福,只怕玄凌对我的垂怜将更胜往日。只是玄凌向来对我亲近怜爱,恩宠一时无人可以匹敌,却不想这恩宠却是如此脆弱,竟经不得他人三言两语的拨弄,不由暗暗灰心。
  心里发烦,连午睡也不安稳,便起身去看眉庄。进了玉润堂,见她午睡刚醒,家常的一窝丝杭州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身上只穿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穿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隐隐现出白皙肌肤,比日前丰润俏丽,格外动人。
  眉庄正睡眼惺忪的半倚在床上就着采月的手饮酸梅汤。见我来了忙招手道:“她们新做的酸梅汤,你来尝尝,比御膳房做的好。”
  我轻轻摇头,“姐姐忘了,我是不爱吃酸的。”
  眉庄失笑道:“瞧我这记性,可见是不行了。”说着一饮而尽,问白苓道:“还有没有?再去盛一碗来。”
  白苓讶异道:“小主您今日已经饮了许多,没有了。”
  眉庄及了鞋子起身,坐在妆台前由着白苓一下一下的替她梳理头发。
  见我闷闷的半日不说话。眉庄不由好奇,转过身道:“平日就听你唧唧喳喳,今日是怎么了?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我只闷坐着不说话,眉庄是何等伶俐的人,撇了白苓的手道:“我自己来梳,你和采月再去做些酸梅汤来。”
  见她们出去,方才走近我面前坐下,问:“怎么了?”
  我把昨日曹容华的话与玄凌的疑心原原本本的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