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08-16 19:42      字数:4951
  周蘩漪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冲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这是理由么,萍?
  周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萍怎么讲?
  周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
  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
  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的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
  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
  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
  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丝尘垢。他有些胖,
  背微微地伛倦,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时
  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险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忙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隅然在嘴角逼出
  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
  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
  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很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
  大的矿产。他的下额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周萍(同时)爸。
  周冲客走了?
  周朴国(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
  前怎么样?
  周冲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
  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
  竟怎么样?
  周朴园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周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谁是鲁大海?
  周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
  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痛痒、同情的话,
  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
  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周朴园(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
  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
  会思想要彻底的多!
  周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
  金。
  周朴园(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
  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
  么话说么?
  周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周朴园哦,什么事?
  周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周朴园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周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朴园(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
  旁人说闲话的。
  周萍这两年在这儿做事不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周朴园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哪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
  再打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周冲(犹豫地)爸爸。
  周朴园(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周冲我现在想踉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周朴园什么?
  周冲(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分分出来。
  周朴园哦。
  周冲(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
  周朴园(四风端茶,放朴园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风)叫
  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鲁四凤煎好了。
  周朴园为什么不拿来?
  鲁四凤(看蘩漪,不说话)
  周蘩漪(觉出四周的征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周朴园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周蘩漪(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周朴园(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鲁四凤药罐里还有一点。
  周朴园(低而缓地)倒了来。
  周蘩漪(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周朴园(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四凤走到左面倒药。
  周冲爸,妈不愿意,您何必这样强迫呢?
  周朴园你同你母亲都不知道自己的病在哪儿。(向蘩漪低声)你喝了,就会完
  全好的。(见四凤犹豫,指药)送到太太那里去。
  周蘩漪(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周蘩漪(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周蘩漪(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冲(反抗地)爸!
  周朴园(怒视)去!
  '冲只好把药端到蘩漪面前。
  周朴园说,请母亲喝。
  周冲(拿着药碗,手支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萍(低头,至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
  是不会消的。
  周蘩漪(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
  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周蘩漪(四面看一看,望望朴园,又望望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
  喝不下!
  周朴园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萍爸!我——
  周朴园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萍走至蘩漪前。
  周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跪下!(萍望蘩漪和冲;蘩漪泪痕满面,冲身体发抖)叫你跪下!(萍正
  向下跪)
  周蘩漪(望着萍,不等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
  又涌出来,她望一望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
  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半晌。
  周朴园(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冲)你刚才说的事呢?
  周冲(抬头,慢慢地)什么?
  周朴园你说把你的学费分出一部分?——嗯,是怎么样,
  周冲(低声)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啦。
  周朴园真没有什么新鲜的问题啦么?
  周冲(哭声)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妈的话是对的。(跑向饭厅)
  周朴园冲儿,上哪儿去?
  周冲到楼上去看看妈。
  周朴园就这么跑了么?
  周冲(抑制昔自己,走回去)是,爸,我要走了,您有事吩咐么?
  周朴园去吧。(冲向饭厅走了两步)回来。
  周冲爸爸。
  周朴园你告诉你的母亲,说我已经请德国的克大夫来,跟她看病。
  周冲妈不是已经吃了您的药了么?
  周朴园我看你的母亲,精神有点失常,病像是不轻。(回头向萍)我看,你也
  是一样。
  周萍爸,我想下去,歇一回。
  周朴园不,你不要走,我有话跟你说。(向冲)你告诉她,说克大夫是个有
  名的脑病专家,我在德国认识的。来了,叫她一定看一看,听见了
  没有?
  周冲听见了。(走了两步)爸,没有事啦?
  周朴园上去吧。
  [冲由饭厅下。
  周朴园(回头向四凤)四凤,我记得我告诉过你,这个房子你们没有事就得走
  的。
  鲁四凤是,老爷。(也由饭厅下)
  (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见着老爷,便不自主地好像说不出话来)老,老,老爷。客,客来了!
  周朴园哦,先清到大客厅里去。
  鲁贵是,老爷。(鲁贵下)
  周朴园怎么这窗户谁开开了?
  周萍弟弟跟我开的。
  周朴园关上,(擦眼镜)这屋子不要底下人随便进来,回头我预备一个人在
  这里休息的。
  周萍是。
  周朴园(擦着眼镜,看周围的家具)这间屋子的家具多半是你生母顶喜欢的东西。
  我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的。(戴上眼镜,
  咳嗽一声)这屋子摆的样子,我愿意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这叫
  我的眼看着舒服一点。(踱到桌前,看桌上的相片)你的生母永远
  喜欢夏天把窗户关上的。
  周萍(强笑着)不过,爸爸,纪念母亲也不必——
  周朴园(突然抬起头来)我听人说你现在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
  周萍(惊)什——什么?
  周朴园(低声走到萍的面前)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是对不起你的父亲么?并且—
  —(停)——对不起你的母亲么?
  周萍(失措)爸爸。
  周朴园(仁慈地,拿着萍的手)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停,
  喘一口气严厉地)我听说我在外边的时候,你这两年来在家里很不规
  矩。
  周萍(更惊恐)爸,没有的事,没有,没有。
  周朴园一个人敢做一件事就要当一件事。
  周萍(失色)爸!
  周朴园公司的人说你总是在跳舞场里鬼混,尤其是这两三个月,喝酒,赌
  钱,整夜地不回家。
  周萍哦,(喘出一口气)您说的是——
  周朴园这些事是真的么?(半晌)说实话!
  周萍真的,爸爸。(红了脸)
  周朴园将近三十的人应当懂得“自爱!”——你还记得你的名为什么叫萍
  吗,
  周萍记得。
  周朴园你自己说一遍。
  周萍那是因为母亲叫侍萍,母亲临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周朴园那我请你为你的生母,你把现在的行为完全改过来。
  周萍是,爸爸,那是我一时的荒唐。
  (鲁贵由书房上。
  鲁贵老,老,老爷。客,——等,等,等了好半天啦。
  周朴园知道。
  [鲁贵退。
  周朴园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
  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
  一点闲话的。
  周萍是,爸爸。
  周朴园来人啦。(自语)哦,我有点累啦。(萍扶他至沙发坐)
  (鲁贵上。
  鲁贵老爷。
  周朴园你请客到这边来坐。
  鲁贵是,老爷。
  周萍不,——爸,您歇一会吧。
  周朴园不,你不要管。(向鲁贵)去,请进来。
  鲁贵是,老爷。
  (鲁贵下,朴园拿出一支雪茄,萍为他点上,朴园徐徐抽烟,端坐。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很阴沉,更郁热,湿潮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
  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
  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
  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
  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
  又缓缓地叫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
  关上。[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周萍(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
  (走近。拉着她的手)
  鲁四凤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周萍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鲁四凤(不安地)老爷呢?
  周萍在大客厅会客呢。
  鲁四凤(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