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打倒一切      更新:2022-07-28 14:58      字数:47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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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铁军的家里干净、整洁,在不大的空间里一切都一丝不苟,显示出他强烈的自尊。这自尊挽救了他,他知道自己那些下岗的同事中,很多人因为长期的积怨而一病不起,两个月前,他又参加了其中一位的葬礼,那人不过50岁出头。〃死得都让人心寒了〃他说。挂在墙上的那把蝴蝶牌吉他,记载着他灿烂而浪漫的少年时代,他是个音乐爱好者,奢侈地拥有这把三十几元的乐器,向少男少女们弹奏《游击队之歌》……琴弦好久都没被拨动了,以至于孙铁军已忘记了如何调音。
  6。黑河的失败情绪
  〃黑龙江有一种愤怒的情绪〃,哈尔滨作家阿成对我说,它曾经为中国的建设做出多少贡献,如今却似乎被遗弃了。我承认自己的偏见,本能地在寻找失败者。难道不应该吗?我们看到了那么多中国经济变革的成功人物,享受了自由给他们无穷的机会。但对于多数人来说,他们没有那么坚定与聪明,或许也没那么狡猾与冷漠,他们看着周遭的世界眼花缭乱的变化,经常会感觉力不从心。他们通过什么来抚平自己的内心,他们中的很多人或许也终会意识到,他们无法分享到整体社会经济的成长,也变不成那些成功者中的一员。
  黑河市也有这种失败的情绪。我的朋友朱秀峰1992年分配到这里时,流行着〃南深北黑〃的说法…南方的深圳因香港而腾飞,而黑河则因濒临俄罗斯而繁荣。但说法没变成现实,深圳一直在上升,而黑河甚至半飞都没发生。
  像很多边境城市一样,贸易和性是黑河的缔造者和繁荣源头。俄罗斯的皮毛和俄罗斯姑娘的臀部,都引人遐想。但20世纪90年代中期糟糕的交易记录,摧毁了双方的信任,很难说双方谁更值得指责,这其中有今日的摩擦,也有昨日的屈辱,遥想当年,黑龙江北部那大片区域,不都归中国的统治吗?
  对于我们这些不常在旅途上的人来说,陌生的景物与人群会迅速占据我们全部的注意力,我们被这些信息所填充而暂时忘记自己。这是人生的幸福时刻,你忽略甚至遗忘了自己。但几天后,旅行的感受开始减弱,陌生的广告牌、庄稼地、建筑物不再带给你新的刺激,你开始觉得一切都有点似曾相识,然后开始有点厌倦和视而不见。你会喜欢上坐长途汽车,在8个小时里,你看着车窗外景物的变化,头脑中若有所思或干脆空空如也,你会庆幸你既观察着外界,又与世界保持着距离,并且随时走神……最初的旅行目标也模糊了,你想发现这个地方的历史、风土人情的变化,和周边的关系。但是,这种整体感很快就让位给有点琐碎化的感受,你担心赶不上下一趟车、被酒桌上的盛情耽误了整整半天,被旅伴夜间的鼾声弄得整夜不眠,与本地人交谈没发现什么独特的经验,谈话经常是碎片的,你不知道从中能获得什么……你到了北部的黑河,中俄边境的感觉没那么显著,这个城市看起来和中国其他小城没什么区别,除去每个店牌下面多了俄文的标志,售货员讲俄语,夜晚街道上多了一些拿着酒瓶子的俄罗斯男女,其他似乎都一模一样……当然,黑龙江宽阔、深沉、神秘,但是站在黑河的江边花园中,瞭望对岸,除去建筑更稀疏,并没有特别的印象,就像是从长江北岸望着南岸……
  这是多么可怕的感受,似乎你跑出了上千公里,就是为了再度印证所知的一切,似乎黑河市就是一个放大版的雅宝路。
  我们还是到了爱辉…这趟旅行真正的起点。我一点也不兴奋,缺乏耐心地参观完爱辉博物馆,1975年建立时它最初的名字叫〃爱辉反修展览馆〃。在一次午餐上,我听到的关于中俄未来关系最精彩的一个假设是,中国男人应该更多地前往俄罗斯,让俄罗斯女人生下更多我们的后代…人口数量是最有力的武器。我在镇上一户老太太家里睡了一觉,她的爷爷100年前住在江对岸,是江东六十四屯那场著名的屠杀的幸存者,拉着马尾巴回到了黑龙江这边。
  7。白城的错觉
  在五大连池,我住进了一间完美的符合夫妻店标准的旅馆,丈夫有着憨厚的脸庞和结实的身体,喜欢光着上身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他开一辆绿色的奇瑞车,负责买菜和送客人去车站,妻子穿着有点不合身的牛仔裤,脸上总挂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仿佛欠了你些什么。两层的旅馆的第一层是住宿的,共10 个房间,其中一间像教室那么大,放着8张床,床单雪白,像是电影中战时医院的病床,只是不知上面是否睡过海明威式的人物。二层则是地质博物馆,它作为福利的一部分对住客免费开放,只是很少有人问津。一整夜,我的旅伴都在警告我,这对夫妇让他想起了美国恐怖电影中的场景,他们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背后隐藏着惊天的秘密,或许楼上的博物馆里就有不知名的尸体……当然,我们是安然离开的,谋杀案没有发生。
  我路过了大庆,并被这座城市的傲慢所激怒。我没有采访一个具体的人,觉得整座城市都是一个人身影的延伸…他就是王进喜。在茂兴镇的衍福寺里,我坐在一个破旧沙发上,昏昏欲睡,几只不安分的苍蝇在我四周飞舞,轻微地打破了那种黏稠感。那是中午,除去两三个同样昏昏沉沉的卖香火的老人,寺庙里空空荡荡,不知那些僧人去了何处。我从来没弄明白过大雄宝殿里各尊佛爷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到底是谁掌握现在,谁又能控制未来。但我喜欢那些佛教音乐,吟唱者口齿不清却自成曲调,仿佛另一个版本的周杰伦。
  我对于白城一无所知,在中国的地图上,它处于吉林省的西北部,也是黑龙江、内蒙古的交界处。选择它作为旅行之地,纯粹因为它的名字,在蒙古语里,它是查干浩特…白色的城堡,好像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出版的一本同名的小说。这个有点神秘感的名字,还催生了我不恰当的想象力…我在这里会发现草原与平原的交接地带,或许还是一座草原之城,我将看到草甸在城市的中心生长,还看到芦苇荡中的白鹤……
  我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我住在吉鹤宾馆,但白鹤仅仅是门前广场上的雕塑,吉鹤宾馆旁边则是科尔沁宾馆,但真可惜,科尔沁草原还要向北 100公里。
  出租车载我在城里兜了一圈,我看到了高大、豪华而不和谐的法院和政府大楼,经过了一家叫维多利亚的夜总会,一条步行商业街,连成一排的餐厅和练歌房……这看起来像是一座再平庸不过的城市,我在它的空气里没闻到历史或自然、亢奋或不安、傲慢或愤怒,甚至一点小小的自得也没有。在傍晚的广场上,人们在跳舞,但是敲锣的老人却面无表情。
  第二天上午,我在酒店的商务中心和对面的那个个子高挑的姑娘说话时。她重复了昨晚司机的话:〃白城没什么特点,就是风大。〃她的脸有点平坦,因为浓妆而略显苍白。当她不说话时,那丝显著的厌倦就挂在嘴角上。她正在专心地阅读一本书,我从侧面看过去是罗伯特·清崎的《富爸爸,穷爸爸》。
  〃它真的对你有帮助吗?〃我问她。她嘴角的厌倦立刻消失了,转而变成了兴奋:〃怎么没用,我虽然不能很有钱,但我看的这本书可能帮我获得财务自由。〃
  〃那么财务自由的目的是什么?〃
  〃创业呗!自己创业多好,就不用像现在这样上班了。〃
  我们的谈话被一个前来打字的客人终止了,刚才还沉浸在〃人人都可致富〃的梦想中的姑娘,又回到了现实中,那丝生动又冻结起来。旅途中,我总是碰到这样的女人,她们的容颜比周围人出众一点,却没出众到足以改变她们生活的程度。她们不安于现状,却又不知道或者不敢打破生活的惯性……
  整个下午,我和朋友在白城里无目的地闲逛,没有明确的方向。我看了拆迁的老房子,抗洪抢险的纪念碑,废弃般的新兴工业园区,一个早已干涸的天鹅湖,一座空空荡荡的寺庙。白城给我的压倒性的感受…它重复着所有的中型城市的节奏,在中国巨大的变迁中,它找不到自己的方位,它没有明确的资源可利用,也没能寻找自己的独特性。
  8。来不及回望的大同
  我带着种种预设来到大同,我们放弃了穿越内蒙古草原的计划,中国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如果没有直通车的话,我们起码还要多花三天时间。
  大同是煤炭之都,这黑色块状物曾经是区分人类的农业时代与工业时代的主要标志,而如今它是驱动中国经济不可思议的增长的主要动力,它还是人道灾难的来源之一,死于矿难的人数一直难以真正考究。中央政府、地方政府、矿主、矿工、新闻媒体间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共生关系,其中一条人命是最不值钱的,尽管它的价格据说已从三万元上涨到十几万。关于大同的第二个传说,是它的卖春传统。从前,它的窑子吸引着来自北方的商人、官僚、书生,而现在它则演变成了洗浴中心、娱乐城,一个流行的说法是,它是北京的〃后花园〃…便捷、清洁、廉价。
  我期待看到被污染的天空,那些超载的装满了煤炭的大卡车,还有满城的灯红酒绿……大同比我想象的破败得多,似乎从煤炭中获取的高额利润没有转化成任何可见的城市建设。
  大同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人群。时间已是上午10点,我们沿着新建南路向红旗广场走去,拥挤在街道上的无边无际的人群,好像是星期日的北京王府井。人口的密度提醒着我地域的变化。之前10天,我一直在东北,已经习惯了空旷与疏离。东北人在酒桌上的热情可以理解,他们在寒冷中成长,目里所及经常是空旷的田野和大街,他们需要用短暂的热闹与喧嚣来冲淡平日的寂寞,用酒精来抵御肉体和心理的寒冷。但现在,我到了山西北部,尽管它仍处于传统意义上的塞外,是蒙古草原与中原的交接之地,但它所受战乱不多,山西的人口稠密在元明两代就已非常著名,所以才有了洪洞县大槐树的典故。人口的密度造就了城市,决定了它的繁荣程度,鼓励了贸易和技术,推动了文明的进程……
  让我们回到街头的人群,他们在散步,围着小吃摊坐着,年少的男女在追闹,两人对阵的象棋棋局吸引了十几人在助阵。不知是路灯太过昏黄,还是空气中粉尘过多,我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了油腻腻、混浊不清的东西,它的懒散不蕴涵着思考,而亢奋则没有对应的创造力。我还在学习分辨他们的身份差异,这城市男人最时髦的装束是,黑色长裤配T恤,露出自己健壮或不健壮的肩膀,脖子或手腕上带着一串金光闪闪、不知是真是假的金链子,头顶则是光光的,最多留下一点点发茬。〃这是混得好的装扮〃,一位本地人后来告诉我。
  顺着人群来到红旗广场,我觉得全大同的人都拥挤到了这里。中国的城市是千篇一律的复制产物,它们都有类似的中央大街、人民公园、纪念碑,当然还会有至少一个广场。在很多城市,它即使在最适合散步的傍晚也是空旷的,因为光秃秃的广场上让置身其中的人觉得虚空。但在大同,红旗广场却是真正的乐园。我必须不断改变行进的路线,才能绕过奔跑的人。广场本身乏善可陈,它的三面被电信公司的巨大广告牌包围,另一面则面对着大同的展览馆,展览馆像是个小型的人民大会堂,方方的形态、粗大的柱子,它正被一片广告所包裹,其中最醒目的是〃大同云冈旅游节〃的横幅。在过去的7年中,8月的旅游节是大同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它也是这个城市试图摆脱过度依赖资源的努力之一,云冈石窟、悬空寺理应从历史尘埃中摆脱出来,为今日的大同作出崭新的贡献,就像广场边的华严寺门口的那条横幅,〃一切为了发展〃。与类似小型人民大会堂的展览馆相对的是一座雕像,一位将军骑在战马之上,他是战国年代的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据说他是大同历史的真正开创者。
  你可以轻易地从记载中感受到大同的悠长历史,它是北魏的首都…历史上第一个与南方汉族政权抗衡的少数民族王朝。在漫长的岁月里,它还是辽金两朝的陪都,契丹人、女真人、沙陀人和汉人在这里学会共同生活……他们留下了寺庙、九龙壁和乾隆皇帝到此寻花问柳的传说。
  我对于历史既爱又恨,它给予了我衡量当下的参考坐标,但又可能使我丧失了对正在发生的变化的把握能力。当遭遇到历史过分丰富的城市时,我反而陷入了失语,能表达、需要表达的东西太多,不知如何开始,这时我就想起了亨利·福特的名言,〃历史或多或少是一堆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