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07-23 10:01      字数:4792
  看到了“中俄两国民族的接近,确比日本人及其他欧洲人鞭辟入里得多。中国苦力心目中的俄国人决不是上海黄包车夫心目中的‘洋鬼子’。下级人民互相间的融洽……大家本不懂得‘文化’这样抽象的名词,然而却有中俄文化融会的实效。”①瞿秋白的这个论断,只是一时的观察所得,并非历史地考察了中俄关系之后所作出的,因而不免失之片面。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4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哈尔滨的冬天越来越冷,枯树,疏林,积雪,冷月,一派荒寒萧瑟。下层居民的经济生活寒俭得很,文化生活也就更加可怜。瞿秋白所得到的印象是“满洲三省的文化程度几等于零”①。马路上到处是粪尿垃圾。中国住宅区的穷苦人家,“几间土屋,围着洋铁皮木板乱七八糟钉成的短墙,养着几只泥猪。”②这样低下的生活水平,哪里还谈得到文化呢?!文化不是天赋的,中国民族应当如何努力?东方文化古国的文化何时才能重新振兴?这一系列的问号在瞿秋白的脑中萦迴不已。没有文化便不能直接接受新的学说,就不能有阶级的觉悟,就无法再造文明。这里急需“往民间去”的先锋队,可惜这里的知识界又不中用。怎么办?回答是:到俄国去!“宁死亦当一行”③!他的决心更坚定了。
  ①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56—57页。
  ③《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5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920年11月7日,俄国十月革命三周年。瞿秋白应邀参加了在哈俄国人的纪念会。会场设在哈尔滨工党联合会预备开办劳工大学的新屋。场中人满,挤不进去。于是他坐到演说坛上。宣布开会时,全场高呼“万岁”,起立齐声唱《国际歌》。这是瞿秋白第一次听到《国际歌》,“声调雄壮得很”。会后,他应邀到一位布尔什维克党员的家中去参加晚宴。屋里摆着盛筵,红绿色电灯,满屋红光灿灿,墙上挂着马克思和列宁的肖像。席间,大家痛饮欢呼。一些热情的俄国女郎香气浓郁,凑近来问中国、北京、上海的风俗人情,絮絮不已。一位来自莫斯科的俄共党员,立起演说:“我们在此地固然还有今夕一乐,莫斯科人民都吃黑面包,还不够呢。……共产党担负国家的重任,竭力设法……大家须想一想俄国的劳动人民呵。”①瞿秋白同他攀谈,他问瞿秋白是不是共产党,中国政党有多少?瞿秋白答道:“中国社会党(按指共产党——引者)还没有正式成立的,只有象你们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时的许多研究社会主义马克思主义会。”②这是瞿秋白同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中执政党党员的一次颇有兴味的谈话,他更加急切地向往苏俄了。
  ①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61—62页。
  从满洲到赤塔
  12月初,得到确实消息,谢苗诺夫匪帮已经溃退,满洲里方面总算肃清了。瞿秋白等去看了陈广平,知道他的专车已经办妥,定于12月7日离哈北行。可是,这位领事大人又横生枝节,以收取车费为名,从瞿秋白三人那里要去一千元,又答应与三人在行车中共同起伙,后来算帐,却索取了三人三百斤面粉做为车中一个半月的伙食费。12月8日,他们搬上专车住宿,然后交旅费、买粮食。透过这些琐屑的事,瞿秋白“这才尝着现实社会生活的滋味。……原来是不懂得世故人情,没有经验,就该受骗。懂世故人情,有经验的人都受过‘骗的教育’。……后悔不曾多受几年东方古文化国的社会教育,再到‘泰西’去。”①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6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2月10日,专车离开哈尔滨往西北方向,穿行黑龙江全省向中俄边境的满洲里进发。车窗外边一片云色,往往几十里内绝无人烟。13日,抵达满洲里。这里算是中俄交界第一商埠,几经战争,凋敝不堪。旅途中,三个记者与三个外交官无事闲聊。瞿秋白深感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两个社会的人聚在一块,双方各自隐匿了真面目,委蛇周旋也夺去他不少精力。但另一方面,闲聊中,也多少了解中俄外交的鳞爪。十月革命一起,各国驻俄公使团退出彼得堡,别国公使多少总料理自己侨民归国,或是自己带着走。中国公使刘镜人自己得了一辆专车,赶紧偷着就跑,唯恐侨民和他纠缠。有些留学生挤上专车同走,公使竟要索取车费。贫困的侨工十多万人,至今流落该地,饥寒冻馁,无人照料。总领事陈广平的赴任,第一件事就是照料侨商,遣送华侨返国①。陈广平先后在刘镜人公使馆任职七年,但瞿秋白同他交谈中,发现他对俄国文化一无所知,外交政治上的大势也茫然,连几句普通的俄国话都说不完全。中国北京政府边防处派驻俄国军事代表张斯麐中将,这时恰从莫斯科回国途中抵达满洲里。瞿秋白见到张斯麐,听张说:中俄外交本来是很有希望恢复和发展的,可惜北京政府没有诚意,畏葸犹豫,没有确定的计划和方针。张斯麐赴俄本由北京政府同意,但后来出尔反尔,人为地制造困难,使张无法任事。他惋惜地说:“俄莫斯科政府,很愿意放弃一切帝国时代所侵略的权利,和中国开始友谊的谈判,恢复通商。……政府不给我全权,我的事情也是办得有头无尾。俄政府招待外国代表向来是非常之优待的,——我亦在优待之列。不意‘段督办’一倒,中央政府特电伦敦,说我不是正式代表。劳农政府几乎当我是间谍,……一切开始的交涉都成泡影……”②随张斯麐一道回国的,还有一位刘绍周,即刘泽荣,旅俄华工联合总会会员,是留俄学生中最出色的人材。瞿秋白与刘绍周交谈,知道了俄国经过四年内战后的社会经济状况。
  ①北京政府外交部1920年10月12日电驻英公使施肇基,内称:“陈广平系由部派,以办理总领事事务名义驰往照料侨商。”
  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65—6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张斯麐的专车南下,陈广平的专车却欲进不能。张斯麐在莫斯科奉北京政府撤回命令时就报告苏维埃政府,另有总领事赴莫。但中国政府的电文却由驻伦敦使馆转致,苏维埃政府得不到正式通告,远东共和国更不知道陈广平赴莫任总领事。因此,陈广平的专车只好等候远东共和国首都赤塔方面的通知,才能前进。适逢远东共和国交通总长沙都夫到满洲里办事,因病回赤塔,陈广平的专车就挂在沙都夫的专车后面,于16日启行穿越中俄境线,进入俄国。18日抵达赤塔。专车又须等待手续齐备才能前进。瞿秋白一行在这里一直等待到1921年1月4日,共十七天。
  赤塔经过战乱,经济萧条,民生困窘。瞿秋白受哈尔滨一俄人之托,带着信和礼物,到一家俄国居民家中拜访。女主人略懂法文,见瞿秋白的俄国话说得不太熟练,就夹着法文问长问短。吃饭间,主人的一位亲戚从伊尔库茨克来,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谈话间不断地咒骂布尔什维克。瞿秋白斥之为“智识阶级式的武断的头脑”。中国驻赤塔副领事葆毅,是瞿秋白在俄文专修馆的同学。他谈起俄国革命后的情形颇不满意,劝瞿不要到莫斯科去。葆毅的女友是一位俄国资产阶级小姐,带着恐惧的神色连说:“可怕得很!可怕得很!莫斯科去么?”她说家里的一幢房子大半已被充公,赤塔如此,莫斯科更不必说了。瞿秋白一笑置之,他心里沉思:“资产阶级的心理,生来如此。”①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7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瞿秋白一行抵达赤塔,正值远东共和国国民议宪大会召开之际,暂时还是临时政府。新政府由布尔什维克掌握,而宣言实行民主主义。这一方面是为了缓和外交冲突,成为苏维埃俄罗斯共产主义政权与外国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缓冲地,另一方面也适合于以个体农业生产为主的西伯利亚地区实际的社会经济生活。瞿秋白充分利用在赤塔停留的时间,进行社会调查和新闻采访,这样既可以练习俄文,又可以研究远东共和国的政权及共产主义。他和俞颂华先后访问了远东共和国交通总长沙都夫(谈中东路问题),粮食总长葛洛史孟(谈新政府的粮食政策及中俄通商问题)。1921年1月2日晚,远东共和国临时政府总理兼外交总长克腊斯诺史赤夸夫,在外交部官邸会见瞿秋白、俞颂华,一一回答了他们的问题,主要如瞿秋白所记:“远东政府,虽有共产党在内,然依本国经济组织,决采共和民主政体,不日召集国会——‘国民立法大会’——着手于新国家之建设事业。远东对苏维埃俄国的关系,是一协约的同盟国,一切自主,唯外交得与莫斯科政府协商。对于中国,竭诚希望缔结密切的友谊的条约……”①克氏体形魁梧,面貌刚直,但正在病中,不得不躺在卧榻上同客人谈话。克氏的夫人是一位晚装轻盈的少妇,一口纯熟的英语,她对瞿、俞关照说:克氏多病,请勿过于多谈,恐怕他劳神。克氏虽言语喘急,仍然以英俄文尽力解答问题,直到夜九、十点钟才结束谈话。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79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赤塔共产党委员会送给瞿秋白许多书刊,其中有《俄罗斯共产主义党纲》、《共产国际》杂志、《社会主义史》。瞿秋白把这些书刊读过一遍,了解了俄国共产党的理论。“再往前去,感受其实际生活。”面对着社会变革过程中所出现的种种现象,好的,坏的,美的,丑的,意料之中,意想之外的,等等,引起了这个青年记者的沉思。用刚刚学到的一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去分析社会生活中千姿万态的变象,有时会觉得无味枯燥,然而一旦达于极处,便会豁然开朗,顿然醒悟。
  社会革命,俄国的社会革命,不是社会思想的狂澜,而是社会心理,——实际生活“心”的一方面,——及经济生活,——实际生活物的一方面,——和合而映成的蜃楼。来俄之前,往往想:俄罗斯现在是“共产主义的实验室”,仿佛是他们“布尔塞维克的化学家”依着“社会主义理论的公式”,用“俄罗斯民族的原素”,在“苏维埃的玻璃管里”,颠之倒之试验两下,就即刻可以显出“社会主义的化合物”。西伯利亚旅行的教训,才使人知道大谬不然。
  “只有实际生活中可以学习,只有实际生活能教训人,只有实际生活能产出社会思想,——社会思想不过是副产物,是极粗的现象。”①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9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从枯寂的冥思苦想,步入活生生的现实社会,认识到生活之树是长青的,而理论是灰色的;只有从实际出发,才可能获得真知,摒弃教条式的理论束缚。这对于刚刚踏入社会主义俄国大门的瞿秋白来说,无疑是一个不小的进步,一个可喜的开端,也许可以说,这是他后来成为共产主义者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阶梯。这时,他更加感到自己责任的重大,感到此次赴俄的意义。“我的责任是在于:研究共产主义——此社会组织在人类文化上的价值,研究俄罗斯文化——人类文化之一部分,自旧文化进于新文化的出发点。寒风猎猎,万里积雪,臭肉乾糠,猪狗饲料,饥寒苦痛是我努力的代价。现在已到门庭,请举步入室登觉吧。”①
  ①同上书,第84页。
  从哈尔滨到满洲里,从满洲里到赤塔,一路上仆仆风尘的采访、调查,积累了许多见闻资料。在总领事的专车上,外交官们酒食争逐、赌博嬉戏的腐败生活,使瞿秋白感到厌倦,然而又不得不违心地应酬一番,浪费许多宝贵时光。有时,他索性避开喧闹的牌局,躲在一边阅读,翻译,思考,写作。振笔疾书,文如泉涌。1920年10月到1921年1月,他寄给《晨报》、《时事新报》的二十余篇通讯,多半是在这种条件下写成的。
  同外交官们应酬,虽然浪费光阴,就中却知道了几件官场轶事。其中的一件事是:陈广平在哈尔滨时,预先付印一批留俄华侨护照。陈广平收到印好的护照后,如获至宝,藏入箱内,锁好,又打开,打开又锁上,惟恐丢失一份。当天晚间,陈又把箱子打开,翻看护照,忽然拿到一张,一掀一掀的给随员看,说道:“到了莫斯科,这就是钞票呵!”护照的意义原来如此!无怪乎,驻赤塔的领事管某,以前在伊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