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节
作者:指环王      更新:2022-07-17 17:22      字数:4782
  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了一个人到曼桢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驮诶胙罴也辉赌歉隹Х裙堇铮粤朔鼓闵纤悄嵌淌橐餐Ψ奖愕摹?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世钧道:〃你不去教书顶好了,我们可以多谈一会。换一个地方吃饭也行。〃曼桢笑道:〃还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曼桢倒很诧异,道:〃哦?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给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却另有一种凄清的妩媚之致。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砂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这样菜大概还是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彷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曼桢在里头呢。〃只说了这样一声,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汤。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被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曼桢嗳哟了一声道:〃吓了我一跳!我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怎么你来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霎,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豫瑾呢?〃曼桢道:〃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钧道:〃哦。〃他在曼桢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那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世钧笑道:〃爹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曼桢笑道:〃怎么,你听见她说的吗?〃世钧笑道:〃没有没有。那天我来,根本没见到她。〃曼桢道:〃我不相信。〃世钧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来的,是不是?〃曼桢略点了点头。世钧道:〃她们在里边屋子里说话,我听见你母亲说──〃他不愿意说她母亲势利,略顿了一顿,方道:〃我也记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说豫瑾是个理想的女婿。〃曼桢微笑道:〃豫瑾也许是老太太们理想的女婿。〃世钧望着她笑道:〃我倒觉得他这人是雅俗共赏的。〃
  曼桢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说了──我正闼阏四兀?世钧笑道:〃怎么?〃曼桢道:〃你以为我跟豫瑾很好,是不是?你这样不信任我。〃世钧笑道:〃没这个事!刚才我说着玩的。我知道你对他不过是很佩服罢了,他呢,他是个最多情的人,他这些年来这样忠于你姊姊,怎么会在短短几天内忽然爱上她的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他提起豫瑾,就有点酸溜溜的,曼桢本来想把豫瑾向她求婚的经过索性告诉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样一团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说了,因为她也觉得豫瑾为她姊姊〃守节〃这些年,忽然移爱到她身上,是有点使人诧异,给世钧那样一说,也是显得有点可笑。她不愿意让他给人家讪笑。她多少有一点回护着他。
  世钧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倒有点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亲说的话对。〃曼桢笑道:〃哪一句话?〃世钧笑道:〃还是早点结婚好。老这样下去,容易发生误会的。〃曼桢笑道:〃除非你,我是不会瞎疑心的。譬如你刚才说叔惠的妹妹──〃世钧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岁呢。〃曼桢笑道:〃我并不是绕着弯子在那儿打听着,你可别当我是诚心的。〃世钧笑道:〃也许你是诚心的。〃曼桢却真的有点生气了,道:〃不跟你说话了!〃便跑开了。
  世钧拉住她笑道:〃跟你说正经的。〃曼桢道:〃我们不是早已决定了吗,说再等两年。〃世钧道:〃其实结了婚也是一样的,你不是照样可以做事吗?〃曼桢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钧笑道:〃你打算要多少个小孩子?〃曼桢啐道:〃这回真不理你了!〃
  世钧又道:〃说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着你这样辛苦,我不觉得难过吗?〃曼桢道:〃我不要紧的。〃她总是这样固执。世钧这些话也说过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作声了。曼桢向他脸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觉得我非常冷酷。〃世钧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低声道:〃我知道,要说是为你打算的话,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为了我,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这句话,只把他一推,避免让他吻她,道:〃我伤风,你别过上了。〃世钧笑道:〃我也有点伤风。〃曼桢噗哧一笑,道:〃别胡说了!〃她洒开了手,跑到隔壁房里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剥了一半,曼桢笑道:〃我来帮着剥。〃
  世钧也走了出来,她祖母背后有一张书桌,世钧便倚在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来,假装看报,其实他一直在那儿看着她,并且向她微笑着。曼桢坐在那里剥豆子,就有一点定不下心来。她心里终于有点动摇起来了,想道:〃那么,就结了婚再说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样过的?〃正是这样沉沉地想着,却听见她祖母呵哟了一声,道:〃你瞧你这是干什么呢?〃曼桢倒吓了一跳,看时,原来她把豆荚留在桌上,剥出来的豆子却一颗颗的往地下扔。她把脸都要红破了,忙蹲下身去拣豆子,笑道:〃我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她祖母笑道:〃也没看见你这样的,手里做着事,眼睛也不看着。〃曼桢笑道:〃再剥几颗不剥了。我这手指甲因为打字,剪得秃秃的,剥这豆子真有点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说着,也就扯过去了。
  曼桢虽然心里起了动摇,世钧并不知道,他依旧有点郁郁的。饭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来让世钧抽,这是她们刚才清理楼下的房间,在抽屉里发现的,孩子们要拿去抽着玩,他们母亲不允许。当下世钧随意拿了一根吸着,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桢笑道:〃这是豫瑾丢在这儿的吧?〃他记得豫瑾说过,在乡下,像这种〃小仙女〃已经算是最上品的香了,抽惯了,就到上海来也买着抽。大概他也是省俭惯了。世钧吸着他的,就又和曼桢谈起他来,曼桢却很不愿意再提起豫瑾。她今天一回家,发现豫瑾已经来过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车站,分明是有意的避免和她见面,以后大概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她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这样一个友人,虽然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觉得难过。世钧见她满脸怅惘的神色,他记得前些时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常提起豫瑾,提起的次数简直太多了,而现在她的态度刚巧相反,倒好象怕提起他。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也不去问她。
  那天他一直有点闷闷不乐,回去得也比较早,借口说要替叔惠的妹妹补习算术。他走了没有多少时候,忽然又听见门铃响,顾太太她们只当是楼下的房客,也没理会,后来听见楼梯上脚步声,便喊道:〃谁呀?〃世钧笑道:〃是我,我又来了!〃
  顾太太和老太太,连曼桢在内,都为之愕然,觉得他一天来两次,心太热了,曼桢面颊上就又热烘烘起来,她觉得他这种做派,好象有点说不过去,给她家里人看着,不是让她受窘吗,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兴,也不知为什么。
  世钧还没走到房门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经睡了吧?〃顾太太笑道:〃没有没有,还早着呢。〃世钧走进来,一屋子人都笑脸相迎,带着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桢一眼看见他手里拎着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车。我想我上这儿来说一声。〃曼桢道:〃怎么忽然要走了?〃世钧道:〃刚才来了个电报,说我父亲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没把箱子放下,那样子彷佛不预备坐下了。曼桢也和他一样,有点心乱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里。还是顾太太问了一声:〃几点钟的车?〃世钧道:〃十一点半。〃顾太太道:〃那还早呢。坐一会,坐一会!〃世钧方才坐了下来,慢慢的摘掉围巾,搁在桌上。
  顾太太搭讪着说要泡茶去,就走开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们一个个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开了,只剩他和曼桢两个人。曼桢道:〃电报上没说是什么病?不严重吧?〃世钧道:〃电报是我母亲打来的,我想,要不是很严重,我母亲根本就不会知道他生病。我父亲不是另外还有个家么,他总是住在那边。〃曼桢点点头。世钧见她半天不说话,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担心他一时不会回来,便道:〃我总尽快的回来。厂里也不能够多请假。〃曼桢又点点头。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们究竟交情还浅,这回他们算是第一次尝到别离的滋味了。曼桢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道:〃你家里地址我还不知道呢。〃她马上去找纸笔,世钧道:〃不用写了,我一到那儿就来信,我信封上会注明的。〃曼桢道:〃还是写一个吧。〃世钧伏在书桌上写,她伏在书桌的另一头,看着他写。两人都感到一种凄凉的况味。
  世钧写完了,将那纸条子拿起来看看,又微笑着说:〃其实我几天工夫就会回来的,也用不着写什么信。〃曼桢不说什么,只把他的围巾拿在手里绞来绞去。
  世钧看了看表,站起身来道:〃我该走了。你别出来了,你伤风。〃曼桢道:〃不要紧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来。衖堂里还没有闩铁门,可是街上已经行人稀少,碰见两辆黄包车,都是载着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灯了,只有一家老虎灶,还大开着门,在那黄色的电灯光下,可以看见灶头上黑黝黝的木头锅盖底下,一阵阵的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来。一走到他家门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过这里,不由得就有些恋恋的。天气是真的冷起来了,夜间相当寒冷了。
  世钧道:〃我对我父亲本来没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见他,也不知为什么,叫我心里很难过。〃曼桢点头:〃我听见你说的。〃世钧道:〃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经济情形。其实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简直乱极了。〃
  曼桢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块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待着。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你有一个人在旁边,可以随时的跟我说说,你心里也痛快点儿。〃世钧望着她笑道:〃你瞧,这时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结了婚就好办了,那我们当然一块儿回去,也省得你一个人在这儿惦记着。〃曼桢白了他一眼道:〃你还有心肠说这些,可见你不是真着急。〃
  远远来了辆黄包车。世钧喊了一声,车夫过街往这边来了。世钧忽然又想起来,向曼桢低声叮嘱道:〃我的信没有人看的,你可以写得……长一点。〃曼桢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说用不着写信了,没有几天就要回来的?我就知道你是骗我!〃世钧也笑了。
  她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