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节
作者: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020
  悦悦看着他,想起了写给花冲的情诗:“……为的是有诗读,也有读我诗的人。”
  如今,却只有傅勤读她的诗了。
  悦悦心里一阵颤抖。
  “前些天,”傅勤又说,“我在《黄河诗报》上读到花冲的诗,《献给路德维
  希.范.贝多芬》,觉得很有力度。”
  “哦,是。”悦悦笑笑,“他现在没以前写得多。”
  “但他的诗艺却在不断长进。”傅勤真诚地说,“他确实在许多同行之上。”
  悦悦不置可否。
  黄昏里,傅勤匀称的身材潇洒迷人,因成日的奔波刻在脸上的疲倦,更增加了
  内在气质的厚度。
  要是与他没有那一次该多好啊!悦悦想,我就不会有对不起花冲的负罪感。
  “现在过得还好吗?”傅勤吞吞吐吐地问。
  悦悦刚说出一个“好”字,突然眼泪就差点流出来。那一时刻,好想把自己留
  级、怀孕的事,一古脑儿全都告诉他!
  为了什么呢?就为了他热情地读自己的诗?就为了他脸上的疲倦和内在的气质?
  当天晚上,傅勤驱车回了乐山市。
  短暂而平常的会面,却增加了悦悦的罪孽感。她是多么爱花冲啊!她不容许自
  己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倾斜。
  可是才情万种的花冲,内心深处因袭着多么沉重的封建传统,他是重视女人的
  贞节的,他不会原谅一个在肉体上对他不忠的女人。
  我没有贞节,悦悦整晚上重复着这句话,我还在爱着花冲时,却与今天这个记
  者睡过觉,我欺骗了亲爱的爱人。
  泪水长流,泪水打湿了衣衫。
  明天,花冲就要离开故土母校,离开羊主任、孙老师和他的五十三个学生,回
  C学院去了。
  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堂课。
  诗歌单元已经上完,最后一课讲些什么呢?为此,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了大
  半夜,才庄重地决定了题目。
  语文课在下午。上午,花冲跟孙老师商量,想请羊主任和语文组所有的教师也
  来听。孙老师满口赞同,并代表花冲一个一个去请。
  下午上课之前,花冲看见了鱼贯而来的羊主任和语文组的全体老师,即便是有
  课的老师,也与别的科目调整了一下。
  花冲的心情异常平静,上课铃声响过,他稳步走上讲台。
  “老师们,同学们,这是我实习的最后一节课了。”说到这里,一股复杂的感
  情冲上了花冲的心扉,他顿了顿,稳定一下情绪,继续遭:“在这一堂课里,我想
  讲一讲我自己。向可敬的老师们,和亲爱的同学们,坦露我的大学。”
  台下开始还有小声的议论,随即鸦雀无声。
  “我是带着兴奋的心情、明丽的希望和奋斗的激情跨进大学的门槛的,大学校
  园诗一般的情调和浓郁的文化气氛,给我这个山里的孩子展开了一片新奇的天地。
  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钻进浩淼的书的海洋,并暗暗立志:遍阅C学院图书馆
  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一部一部地从我的手上翻过,从我的心上走过,并滋养着我
  的精神。
  “然而,这样的日子不过持续了大半年。因为一篇小文章,我在校园里有了名
  声,从此我的整个生活,象被一股强劲的风吹刮着,使我踏在土地上的双脚悬浮起
  来,感到飘飘忽忽,并有一种特殊的快意。渐渐地,我淡忘了我的目标,消减了我
  的激情,我不再是以一个奋斗者的身份在大地上辛勤劳作,而是把自己界定为一个
  所谓的诗人!”
  他越讲越激动,越讲越畅达,台下的教师和学生,睁大渴望的眼睛倾听着这个
  大学生发自肺腑的声音。
  “我不再习惯于稳坐灯下边读书边自己朗净明达的思想,而是几乎耐不住
  片刻的寂寞,将宝贵的时间,在喧嚣纷扰之中尽情地挥霍。为了把‘诗人’这个本
  不属于荣誉而应属于责任、甚至属于苦难的称谓叫得更响,我不是从生活的底层去
  发掘诗歌的本质,而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把那些个人恩怨儿女私情尽情装点,去搏
  取人们的赞叹或同情。为了一顶‘诗人’的桂冠,我和我现在思念着的朋友们,有
  了难以言说的隔膜。因为我是诗人,我就把眼光望着天空的虚渺和幻彩,而忽视着
  大地诚实和谦逊,直到被生活之风吹到了悬崖之边也浑然不觉。因为我是诗人,我
  就觉得自己偷到了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一切的奥秘和神圣,都为我所握有。老师
  和同学们,这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地肤浅啊,这是一个没见过天日的井底之蛙,
  是一只嘲笑着高飞的老鹰的野鸡,是一株不知自己身为何物却胆敢轻蔑万年古松的
  小草啊……”
  他无情地解剖自己的灵魂,讲了许多关于他和朋友们亵渎青春、浪费生活的细
  节,字字句句,满含忏悔。座下人的情绪随着他的语气和内容在变换,时而敛神屏
  气,时而心潮翻卷。
  最后,花冲几乎是喊着说出了下面的话:
  “老师们、同学们,我脚下正踏着的这块热土,曾以她的爱心和博大,把我送
  上了大学,现在,它再一次以她的爱心和博大,教会我怎样去认识生活,教会我懂
  得责任和庄严!这里,我坦白告诉大家一件事——”
  他咬了咬嘴唇,看见台下几十双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眼睛尽管有大有小,
  年龄相差是几十岁,但无一例外地充满着信赖和支持。他心里滚烫,鼓足勇气说道:
  “老师和同学们还记得,我上台讲第一堂课的情形吧,那天我讲得一塌糊涂,
  我竟承认我是因为我感冒……不,我要向你们老实坦白,我那天根本就没有感冒!
  唯一的原因,是我浅薄的傲气使我走向了失败……是孙老师帮助了我!在此,我要
  向尊敬的孙老师表达我真挚的感激,孙老师不但教会了我怎样讲课,重要的是,他
  还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他转向孙老师,眼光激动地看着他,胸脯起伏着,庄严地向他行了一个九十度
  的鞠躬礼。
  教室里鸦雀无声。
  “另外,”花冲回转身,“我也要谢谢全班同学,尽管我的课上得很糟糕,你
  们却以巨大的忍耐给我以机会,帮助我成长,我——谢谢你们,弟弟妹妹们!”
  又是一个虔诚的九十度的鞠躬。
  掌声爆发了,掌声如雷,如十二级台风,直刮得要把屋顶掀起来:
  羊主任、孙老师、以及别的老师和同学,眼里全含着晶莹的泪花。他们不由自
  主地站起来,使劲向着花冲鼓掌。花冲弯下腰,把头垂到讲台上,紧紧捂着脑袋,
  不让自己的哭声让他们听到。
  哦,这一瞬间,他获得了一种全然不同的做人的感受,他的灵魂在脱胎换骨的
  蜕变中,升华进一重新的天地。
  晚上八点过,羊主任和孙老师到了花冲的寝室,羊主任进屋就喊;
  “小花,你是我们整个宣汉中学的骄傲!”
  孙老师亦抢上一步,紧紧握住花冲的手,真诚地说:
  “小花,你虽然是在悔过,实际上,你眼界比我高远得多,知识比我丰富得多,
  你给我上了生动的一堂课,我不配作你的老师!”
  花冲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毕业以后到我们学校来吧!”羊主任和孙老师一起向他发出诚挚的相邀,
  “宣汉中学欢迎你!”
  花冲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羊主任、孙老师,你们都要好好保重身体
  啊!”
  “当然当然。”两个老师同时点头。
  “羊主任的板车就不要拉了,生活上困难,找组织上解决呀。”
  学生的话尽管十分空洞,羊主任还是大受感动,连声说:“要找的、要找的……”
  “孙老师太瘦了,要加强饮食呢。”
  “莫得啥莫得啥,再贡献几年,我就退休了。到时候,女儿家住几天,儿子家
  住几天,日子就安逸了,嘿嘿。”
  孙老师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干瘦的嘴皮依然包不住泛黑的牙齿。可现在在
  花冲眼里,却变得亲切而美好。
  两位老前辈刚走,晚自习的下课铃声响了。高二(3)班的五十三个学生,全都
  向花冲寝室涌去。
  他们要给花老师送去自己的礼物。
  门里门外都是人,寝室里热闹非凡。
  花冲的床上,放了一大堆:一个竹编的帆船,一个纸做的花蓝,一个精美的笔
  记本,一张张自己设计的明信片……
  花冲激动得语不成声,“同学们,”他的声音发颤,“我没把你们教好,平时
  也没跟你们,多多接触,好些同学的名字我都叫不出来。我、对不起你们,很对不
  起呀!”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不,花老师,你写的诗我们经常读到。”
  “我们都很崇拜你!”
  “我们为你骄傲!”
  “……”
  在可爱的小弟弟小妹妹面前,花冲只觉得眼睛热辣辣的,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花老师,你给我签个名吧。”一个男生说,他是班上的班长。手上举着一本
  笔记本。
  听班长一说,似乎得到一个命令,每一个人都同时从怀里摸出了早就准备好的
  本子。一片手竖在那里,象竖出一片茂密的森林。
  “花老师,请给我签!”
  “给我也签!”
  “……”
  “好好好,”花冲向四面转动着脑袋答应,“我给你们签,我全给你们签!”
  第二天上午,高二(3)班全体同学来为花冲送行,男女生们一个个眼里闪着泪
  花,几个女同学忽然很响地哭起来。
  接着不管男女,顿然哭成一片……
  一九八九年七月以后,这一批在C学院平平静静抑或风风雨雨中度过了四年的
  大学生,就真正走向毕业了。
  C学院的领导是关心学生健康成长的,他们认为,每个国家、每个民族的未来,
  都寄托在青年身上,而青年一代有无参予国事的热情,决定着这个国家和这个民族
  未来的发展及兴衰。他们想在今年艰难的分配形势下,尽量保持稳定,尽量人尽其
  才。
  而首当其冲的毕业生们,却有着复杂的感受。四年的大学生活,马上就要结束,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或多或少有了一份失落,有了一份忧虑。分配方案迟迟没下,
  前途不知,命运未卜,天地间,哪一个角落将是他们终身的归宿?
  昔日的天之骄子,再不那么疯疯癫癫,无忧无虑。忽然之间,就变得成熟,懂
  得思考许多问题。激动和恐慌,交错地袭击着还很嫩弱的心灵,各种关于上届同学
  分配境遇的传说,不断进入他们的耳朵,因此,让他们变得异乎寻常的焦躁不安。
  谁谁谁是清华物理系高材生,却被分配进贵州一个大山旯旮教小学一年级;谁谁谁
  是工学院自动化管理系的尖子,最终却辗转落到一个县级小厂当了会计。
  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说,怎么能让这些本来充满了美丽幻想的大学生们,心里得
  到片刻的安宁呢?
  会动脑筋的,几个月前就在打分配小组成员的主意:向系主任送礼,帮学生处
  几个正副处长修理电器,甚至替辅导员家里换煤气罐。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一点不漏
  地学进来,只差没有拜见关键位置上的老师干爹干妈了。
  绝大部分同学却束手无策,或是羞涩,或是没门路,不安中,只是坐以待毙。
  于是,逐渐有了疯狂的发泄,男男女女,混杂在寝室里狂歌滥舞,一会儿大笑,一
  会儿哭泣。再不然就是把水瓶、酒瓶通通扔向窗外,闭它个通宵达旦。
  往往这时候,被吵得寝食不安的低年级同学是不会干涉的。他们也会有这样一
  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那些对对双双的恋人,自然脱离了广大的一群,他们相偎在草坪中,半月湖畔,
  中国槐和台湾相思树掩映的足球场看台上,或者后校门的古榕树下,再没有往日的
  轻声细语,大多却是相拥而悲:
  “千余里的行程了,”女生忐忑不安地问,“你还爱我吗?”
  “爱!”男生钢牙紧咬。
  “我再也不能天天躺在你的怀里了。”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男生背了这句话,自己却首先感到茫然和空虚。
  那只是诗人的浪漫!
  漫漫岁月里长久的相思,该怎样去消受?大学里的爱情,该怎样画上一个圆满
  的句号?
  去年,因分配方案宣布过早,还闹出了一些事端。最严重的,是一个男生拿刀
  闯进系党支部书记的宿舍,逼迫给他改派。在吓得直哆嗦的妻子和女儿的哀求下,
  书记只得当场在派遣证上给他改填了地名……
  鉴于这种情况,今年有所改变。学院决定在毕业生离校的前一天,才正式宣布
  分配方案!
  这让近两千不知底细的毕业生,更如热锅上的蚂蚁了。
  台风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