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节
作者: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086
  这么说,那一百三十六元整是悦悦给的了。
  这么说她并不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吃蒜苔炒肉的小女人,而是有着伟大的牺牲精
  神和人道主义秉赋的美丽女性!
  花冲不清楚自己是怎样撞开眼前的女播音员,顺着楼梯走回播音室的,他一张
  臂,紧紧地抱住悦悦。他感到她在他怀里剧烈号啕,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脸颊。
  哦,朋友!这才是我真正的朋友吗?就是怀里的这个爱哭的小女人吗?
  “你哪来这么多钱?啊,我的乖乖……”花冲拍着她的背,感慨万千地呢喃。
  悦悦哽咽得不能自己:“是我、做书生意、最、最后剩下的……一点钱……本
  来想、想给你补充、伙食费……看到你对朋友、那么在乎,我心里,也感动……对
  朋友都那么好、以后对我,不就更、好吗。呜呜、呜呜呜……”
  花冲用拳头狠狠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对不起你,我的亲亲,我让你受委
  屈了。”
  “呜……”
  悦悦更加抱紧花冲,柔软的身躯象一头温驯的母鹿。
  悦悦的情义使花冲心中的灰暗一扫而光,世上的友谊有多种,张尚清的不在了,
  可别的还在。好比到一个巍峨的古代宫殿去寻宝,这个房间关闭着,不得其门而入,
  但还有别的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小门敞开着,等待你的垂青。
  那么,既然去不成老山前线,就到别的地方去,暑假的长途跋涉是定死了的,
  只不过是另外选择一条路线罢了。唯一要做的,是必须为此寻找一个同伴。
  他忘不了一件事,在他的笔记本里,还慎重地保留着一张过去的“协议书”:
  兹有C学院中文系八五级学生花冲(笔名田夫)、页子,定于今年暑
  假徒步深入大巴山区,作民风民俗考察,并穿越秦巴山地,直插商洲,拜
  访共同崇敬的作家贾平凹先生。
  签名:花冲  页子
  1986年4月17日
  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结果并没有按协议而行动。当时,宣布放假离校的那
  一天,花冲兴致勃勃地去找页子,同室的人说,页子早与袁辉一起离开了。花冲非
  常生气,但也并没有深究。说实话,对徒步旅行他也没有把握,虽然比页子高大,
  从体质上说,却并不一定比他强。贾平凹是他最为仰慕的作家之一,所发表的作品
  他每见必读,其中的《商洲又录》,至少读了十遍以上,并仔细揣摩它的风格和韵
  味,写成了二十余篇同题散文《巴山风情录》,重庆十多家报刊发表之后,在大学
  生中引起强烈的反响,重庆电视台还特地邀请了几大高校中文系教授,组织了专题
  讨论。
  当然,越是自己敬佩的人,就越应该保持一段距离。再说,你仅仅是大学校园
  里的小诗人,贾平四是享誉全国的大作家,人家会接纳你吗?很难想象被忙碌的老
  贾冷淡地拒之门外的情景。更何况他不想丢掉亲自参加锦江宾馆授奖大会的机会。
  四川是花冲最为遥远的视野。每次班上的小组活动,冉旭、张旗、陈多多他们
  可以新疆、西藏、北京、上海的乱侃,对那些闻名于世的名胜古迹如数家珍,对大
  漠和草原妄加评价,“其实亲眼去看了,”他们说,“就没啥意思。”
  花冲只有低下头去。巨大的城乡差别给他带来的自卑,让他满脸羞愧。
  每遇此时,同学们往往说得更加起劲,一个个口若悬河,语不惊人死不休。
  贫穷!贫穷!这一切都是贫穷带给他的。
  他有一件高粱色西装,还是刚考上大学时,在克拉玛依打工的大姐夫给他买的。
  从每年秋天穿上,到第二年的春暮才能脱,三年一过,已经象从酸菜坛子里摸出的
  萝卜樱子,皱巴巴地不成形状了,若不是靠悦悦卖书给他新买了一件西装,还不知
  道今年秋天该拿什么东西来穿上。
  天道不公啊,要是把财富赐予能真正领悟生活之美并创造美的人,该有多好啊。
  那次放弃秦、巴山地之行,成了他的心病。
  他之所以选择徒步旅行,一是更具“上路”的真正意义,可以了解沿途风情;
  二是不想花太多的钱。他打算钱尽量少带,一路“化缘”。流浪文豪艾芜,当年不
  就是这样闯荡过来的吗?第三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可以借此忘掉雪儿背叛大哥和张
  尚清背叛朋友给心灵带来的双重巨大打击。
  要翻越秦巴山地,一个人是危险的,凶禽猛兽不说,要遇上“棒老二”(山匪),
  就只有抛尸荒野了。他不打算去找页子了,页子如今肯定去不成了,胃病刚好倒还
  其次,自从袁辉与雷翔恋爱后,页子象掉了魂,成天孤家寡人,在校园里默默地来
  去。
  “我想到陕西。”放假前三天的晚上,等宿舍里的人都不在时,花冲对邹清泉
  说。
  “做啥?”邹清泉用一以贯之的不惊不诧神态迎着他。
  “找贾平凹。”
  “找他又咋样?”
  “一种信仰。”
  邹清泉没再开口,沉默片刻,又问:“带多少钱?”
  “现在身上只有二十块。”
  邹清泉笑了:“你在开玩笑。”
  “没有。我徒步翻越秦巴山地。”花冲一本正经,“钱够了。”
  短暂的沉默中,二人同时想起入学的第一个假期,各人揣了十块钱,雄心勃勃
  地要游遍重庆再去贵州的遵义,仰视一下这个让中国革命发生了巨大转变的历史名
  城,最后回家过年。为节约钱,到红岩村、峨岭公园、沙坪公园都是步行。两天下
  来,“出师未挺身先死”,人累疲了,钱也只余了六元,除去回家的路费,就只有
  给亲人买几两水果糖的资费。于是,遵义之行告吹。
  “你的体质我已经领教过了。”邹清泉微笑着说。
  “经过两年多的锻炼,不是好多了吗?”
  花冲屈着右臂,用力,让新长出的细细的肌肉胀胀地鼓凸。“这并不成问题。
  我现在需要的是一个伴。”他说。
  “我怎样?”邹清泉平静地说。
  “真的要去?”花冲高兴得想跳起来。告诉邹清泉旅游计划,就是想拉他参加
  这个伟大的壮举。
  邹清泉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干就干,他们马上紧张地编制行军方案。
  首先,找来地图,描绘出大致路线:从川东的达县至南江,翻越大巴山区,插
  入陕西的汉中谷地,再登上秦岭……
  然后,思考必备物资。对此,他们十分慎重,用小本子一点一点记录,修改。
  地理知识告诉他们,大巴山和秦岭海拔高度基本上都在二千米至三千米,大巴山呈
  向西南突出的弧形,由于中生代燕山运动和受吉玛拉雅造山运动的影响,秦岭有许
  多断陷盆地,且使整个山体北仰南倾。整个秦巴山地的气候属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
  夏季雨水偏多,地带性土壤植被是黄棕壤和常绿与落叶阔叶混杂林,动物资源丰富,
  野猪、麂子、金钱豹、獾、山鸡、野兔、竹鸡、麻雀……
  他们准备带塑料薄膜一张,要大,用来露宿。砍刀两把,伐木开山,防身自卫。
  毛毯两床,御寒。火柴十包,用以熟食、夜晚生火、防猛兽进攻。笔记本和圆珠笔
  各二。
  离校那天,邹清泉与花冲在通向学校大门的林荫道旁汇合。邹清泉背着行囊,
  看见花冲远远跑来,观察他的脸色,任务就没有完成。
  “她不借。”花冲气喘吁吁,“她放假也要用。”
  邹清泉笑了:“你瞒别人可以,但你的眼睛瞒不过我。你根本没向她开口。”
  花冲尴尬地挠头皮,本来是要带一部相机的,同学之中,只有张旗有,邹清泉
  让花冲去借,花冲都快走到张旗面前了,犹豫再三,还是打了退堂鼓。
  邹清泉宽厚地拍拍朋友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花冲啊花冲,他想,你是真正地
  充满旧文人虚荣心的现代大学生。
  接下来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页子挎着一个黄书包,默默地出现在他们身边。
  “我跟你们,”他咬着一根焦黄的胡须,“走遍天涯,或者海角。”
  “页子你的胃……”两个朋友一起叫道。
  页子故意往胸上打一拳:“完好如初。再说,谁不碰上个小病小痛,就不活人
  啦?就一辈子以弱者自居啦?”
  两人为页子生病生出了这种思想境界大为高兴,一起拉住他的手说:
  “好,批准新兵页子加入队列!”
  按计划,先坐车回花冲家乡,休整三天,然后就开始伟大的“长征”。
  起程之前,分官授爵。向导:花冲;财政部长;邹清泉;武装部长:页子。
  “如果山匪知道你是武装部长,”花冲开玩笑说,“把我们三人都看扁了,再
  费精神来杀我们,对他们来说,就失去意义了。”
  三人发出开怀的大笑。
  第十章
  从重庆乘火车向四川的东北部进发,先到达县,然后改乘汽车直驶宣汉,再后
  是走路。重庆周围的山只能算是深丘,到了宣汉,才是真正进入大山。
  远足的第五天,来到花冲的家乡。
  三位大学生风尘仆仆,从牛车上下来,一脚便踏上了小镇的石板街。仿佛有鬼
  使神差,花冲首先将视线扫向傍河的那个砖窑。只见场面铺排得更大了了,在那里
  劳作的人也更多。花冲心里涌来一种复杂的情感,毫无疑问,孬牛比大哥能干一百
  倍,他的聪明和魄力原先混饨地沉埋心底,一旦开启,便奔腾出惊天动地的浪花。
  大哥是远不及他了,大哥的失败是生存斗争的必然。
  只是在感情上,花冲怎么也不愿想象大哥的低能。
  夕阳西下,小镇上铺着残阳的余辉,显得金黄而透明。从小镇边沿淌过的一条
  小河,如缎带一般柔和地飘落在这古老而新鲜的土地上。一些酱醋油盐的香味,夹
  杂着一丝牛粪的气息,从小镇的巷子深处飘来。
  “我的肚皮要贴到脊梁骨了!”页子吼叫着。
  花冲也有同感,拿一双饥饿的眼光,巴巴地望着财政部长邹清泉。
  “好好吃一顿吧。”部长颁布行政命令。
  队伍一阵欢呼。
  三人奔到西头一溜儿食店门前,那些站在店门口的男女,见三人鼓鼓囊囊的包
  裹,就知道是远方来客,忙不迭地招呼,争相介绍着自己店子的好处,有一两位十
  七、八岁的姑娘,甚至还来帮他们下被包。
  他们选了个最宽敞最干净的店子坐下。
  “菜不能太好,”邹清泉屁股还未坐热就声明,“吃饱是我们的最高标准。”
  花冲和页子只能表示赞同。吃多吃少,吃好吃孬,是邹清泉的权利。
  由邹清泉仔细斟酌,点了几样小菜,每人要了半斤饭。等饭菜的时候,三人撩
  开衬衣领口,摸一摸肩膀上被布带勒出的一条肉槽,紫红紫红的,很痛。
  这时,门口急匆匆地走进一个妇人,整个屋子都被她照亮。
  花冲抬起头,和那妇人同时张大了嘴。
  “弟!”妇人率先惊喜地喊一声。
  “雪儿、姐……”花冲叫道。
  一见真实的雪儿,对她的刻毒怨恨刹时烟消云散。他其实和雪儿一样的惊喜,
  只是在表情上尽量压抑着这种感情。
  雪儿立即拖一条干净的方凳,坐在他们对面,关切地问他的行踪国的。
  花冲把邹清泉和页子介绍给雪儿,雪儿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发出“噢噢”的应
  声。她上身穿一件洁净的丝绸短袖衬衣,下身着一条水红短裤,饱满的胸脯和滚圆
  的大腿,显现出妇人特殊的佳处。她越来越丰满了,皮肤也越变越白,整体看去,
  她已经完全脱离了山里妇人的气味。随着身体的移近,一股山里女人身上不易闻到
  的香水味也令人振奋地飘到三个大学生鼻子里。
  花冲快速地看了一眼她露出来的那一段白皙的酥臂,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后山
  上帮他割草的情景,想起了她噙着热泪唱的《十想》山曲。但同时,雪儿与孬牛在
  后山松林里滚在一起的情景挥之不去地钻进脑海。听了张德五讲述雪儿的故事后,
  花冲曾发誓不再理会雪儿——雪儿既不纯洁,也不善良,与黄土高坡上的刘巧珍比
  较起来,她只不过是一个沾满了人欲和世俗气息的妇人——可现在面对面地坐着,
  却被一种温暖而亲切的回忆占据了心胸。
  “雪儿姐,”他眼看地下,语气却是友好的,“来看孬牛哥的?”
  “不是,孬牛到宣汉县城办牛肉干厂去了,河边的砖窑包给了别人,我在这儿
  开了个食店。”
  “就这家?”
  “噢。”
  花冲立即从回忆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