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      更新:2022-07-17 17:19      字数:5102
  不醒的他,为不让他被颠出担架,他们用皮带把他绑牢,为保持平衡,上坡时抬前
  肩的人跪着走,下坡时抬后肩的人坐着用屁股向下滑。六个军工的双膝和屁股全被
  山石磨得血肉模糊。
  最令他泪流满脸的是,当对方向我军后勤保障线打炮阻击、一发炮弹呼啸着凌
  空飞来之时,六个军工不用谁喊,齐刷刷一齐扑到他身上。炮弹爆炸了,六个军工
  一齐负了程度不同的伤,而躺在担架上的他,却没有负第二次伤。
  他铭心刻骨地体会到了,什么是“心往一处想,血往一处流”。
  他在被送离前线时,与野战医院里负伤最重的一个军工告别,小伙子很年轻,
  在战场上那么勇敢的男人,这时却哭了。“连长,”他说,“我才十九岁啊,右手
  截肢了,以后怎么找媳妇啊……”
  一直到他出了医院转回地方,年轻军工的话都一直在耳边响。一个人的一时之
  勇容易做到,但要一辈子战胜心理上的稚弱,却是真正的不易,而这需要一种健康
  信仰的支撑,做好了这件事,比打仗时攻下一万个暗堡的意义都大。
  他出身千部家庭,从小蔑视其他阶层的人。是读书使他认识到什么叫人格,什
  么叫彼此尊重。战争更让他领会到生命的脆弱,以及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的浅显道理。
  社会上还有多少与那个军工兄弟一样的人,他们心理上有创伤,如果拉一把,他们
  会走完人生路,如果置之不理,说不定这个人就废了。
  这就是他开办心理咨询热线的初衷。
  他的咨询部只有两部电话,由于是全自费,只养得起这个规模。他另外在一个
  战友开办的大公司里兼差,战友有意给他高薪。他手下四个受聘的男女青年每晚轮
  流值机,特色是。都清一色的身患残疾,但精神乐观。他们不要工资,声明能尽义
  务是他们人生的快乐。但他还是把从战友公司领到的钱作为补贴,每月强行发到他
  们的手上。
  “午夜心理热线咨询从开通至今不满半年,”记者激情洋溢地写到,“但就在
  短短的半年内,他们一共接听两千八百余人次电话,往往半夜凌晨,这些身残志未
  残的咨询员——还有翁振渝本人,实际上他是值机最多的接线员——还在用循循善
  诱的话语,与那些灵魂上受到创奇的人进行对话。根据记者走访,其中有近百余个
  想要自杀的男女在他们的热情鼓励下,重新树立生活的信心,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翁振渝小小的住房也就是咨询部的工作间,记者在那里看到,不满二十平米的小屋
  四壁挂满了层层叠叠的各式锦旗,一小部分是民政部门和各级组织给予的褒奖,而
  绝大部分,则是受过他们恩泽的心理患者送来的发自心底的感激。
  “翁振江选择了一条艰难的人生道路,在鲜花和荣誉后面,有旁人无法预料的
  压力和困难。但他不让记者报道,他说,‘与所得的收获相比,一切困难都会烟消
  云散。我在用这种工作救人,其实我也在用这种工作自救。我感谢向我们打电话的
  互不相识的朋友,你们的“步步成熟,带动了我们的心理的起飞。’”
  江雨夜买下了这份报纸,空茫的眼里有了光热。
  原来他是干这个的。她想,可他与我谈话时没有温文尔雅,没有循循善诱。他
  在洋子饭店对我凶狠,见面就是不客气的当头棒喝,难道,这就是他给心理患者治
  病的方法吗?
  她找到了近段时间的生活目标,这就是:向心中的神秘人物翁振渝打电话。
  在孤寂象海潮一样生生不息地冲击包裹着悦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
  傅勤。
  那天下午,她正在阅览室翻《诗神》,悉心地读花冲的一首诗歌,肩头突然被
  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同学,你也认识花冲?”
  “不认识。”悦悦摇摇头,脸却有些红。
  “我认识他。我们是朋友。”
  于是,悦悦便试探性地和他小声地摆谈。男人把话题扯开,说得很远很远。谈
  话中,悦悦知道他叫傅勤,在学院工作,而且是悦悦的正宗老乡,同在眉山县,苏
  东坡的故里。悦悦顿时感到十分亲切。
  傅勤热情地邀请悦悦到他那儿去玩。
  悦悦去了。每一次走到他的门口,都希望花冲也在里面,又十分害怕这种景象,
  要如此,该是多么尴尬,又该如何应付?幸而每一次敲门进去,都只有傅勤一人,
  她重重地松一口气,马上又感到怅然若失。
  她成了傅勤的常客。傅勤的博学、风度和气质,寝室里简洁而富有诗意的摆设、
  以及一种默默的期待的气氛,都深深吸引着她。
  她特别喜欢放在书架上的那盘兰花草,虽是塑料做成,但鲜翠欲滴。每次去,
  都要小心翼翼地摸一摸。而且说:她最最喜欢的是太阳花。
  几天之后,傅勤便买了一盘真正的太阳花,种在一个精致的花盆里,送给了悦
  悦。那一时刻,一种博大的温暖浸透着她。
  一周至少两天,傅勤要带悦悦上街看电影或者录相。看完之后,他们边往回走
  边热烈地讨论。他的见解是独特而深刻的。
  悦悦终于挽住了他的手。
  重新泛起的爱情的春潮,再一次复活了悦悦浓郁的诗情,她奋笔疾书,或者随
  口吟咏,让许多美丽的诗句,散落在花草树木之间。每成一首,她都随意地送给傅
  勤。傅勤捧着这些诗句,总要出神老半天,赞叹老半天。
  “你写诗真是一个小妖精,”他说,“字里行间充满了灵气,诗的意境清新而
  朦胧。你看这首,我是没法懂的。”
  他指的是一首题名《我的佛珠儿落了》的诗歌。诗是这样写的:
  我的佛珠儿落了
  风萧萧
  易水寒了
  盼车轮碾过来
  粉碎美丽
  美丽去了
  如果你不肯
  不肯转身
  去问南国的棕榈
  你是谁呢
  圆缺不定的月儿
  走留不自主的云儿
  愁煞人的秋雨儿
  或是一根柔弱的缠藤儿
  我的佛珠儿落了
  悦悦的身体抖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傅勤。是呀,诗里隐含的深刻的痛苦,傅勤
  是没法懂的。
  “你好好写吧,以后出一本《悦悦诗集》。”傅勤说。
  “你为啥不写文章呢?”悦悦问傅勤。
  “我的任务和才能是思考生活而不是表达生活。”
  悦悦心里的创伤渐渐抚平,生活也恢复了正常。只有独处时,才去咀嚼那越来
  越醇厚的痛苦。越想忘记,越是不能忘。恨是忘不掉的,爱同样不能遗忘。
  花冲活在她心里:
  有一天,在傅勤寝室听“经典舞曲”,傅勤说:“跳跳舞好吗?”
  “我不会。”
  “小骗子!”
  “真的不会。”
  傅勤却站起来,一把把她拖进怀里,跳起探戈。他很会跳舞,随节奏流畅地旋
  转,更显得春色宜人。他的衣服里散发出一种很好闻的香味,是洗澡的香皂?还是
  某种香水?
  悦悦任他摆布。
  突然,她被紧紧地抱住了,随即被按到了床上。傅勤很熟练地解开了她的上衣。
  她来不及思索什么,一动不动地仰面朝天。
  乳罩滑落了,露出了翘翘的小乳。他是多么熟练啊,连她自己也没有这么熟练。
  她猛地翻起身来,夺门而出。跑回宿舍才发现,乳罩带子有一小半露在衣服外,
  也不知有没有人看见。
  她哭了很久很久。黄瑜会关心她,她一阵尖叫,一阵臭骂。
  她心中的苦水无处倾泻无处消通。她不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黄瑜。黄瑜一个
  留级生,一个让众人怜悯的可怜虫,如果让她知道,自己不就与她相等了吗?说不
  定连黄瑜都会小看她。
  她写了一封长信,寄给高中时既是她班主任又是她语文老师的那个人,把前前
  后后的经过一点不漏地告诉了他。此时此刻,她认为累累伤痕的心灵唯有在那里,
  才能寻找到安全的港湾并得到真心的抚慰。老师很快回信,告诉悦悦,现在社会复
  杂,作为女孩子,要处处谨慎,鼓励他要以读书为业,不要象某些人,把上大学作
  为最高目标,以致虚度光阴。
  “你文学基础不错,”老师在回信中说,“又有这方面的爱好,在学好专业的
  同时,可以发展这方面的能力。你们学校不是有个叫花冲的人吗?还有个张尚清是
  不是?我常读到他们的诗,很不错,你要向他们多学习,多请教。”
  同时,老师也向傅勤寄了一封长信,把他批了个狗血淋头,斥责他违背师道尊
  严,有辱“老师”这个光荣的称呼,若不悬崖勒马,“森冷的铁宙便在前面等着你
  了!”
  悦悦离开了傅勤。
  花冲才是真正爱我的,她痛苦的想,尽管装着对我仇恨满腔。
  是花冲拥有了她的最初,带来欢乐的颤栗和巨大的灾难。日里夜里,梦里醒时,
  悦悦都反复回味着花冲把坚硬的犁铧第一次插入自己处女的荒原时的所有细节。那
  时候,花冲是一个坚强的斗士,以不屈的努力,使的她的那片土地解冻,攻破她封
  闭的城堡,折去所有的栅栏,给她一份石破天惊的苏醒。花冲的犁铧掘进了她的地
  心,宏伟的力量足以让她整个儿毁灭!于是,她呻唤了,求情了,差一点尖叫起来
  了!
  从此,就象地层沉处的磁力线艰难地穿过黑暗的太空,直接而强烈地吸引了月
  球;就象温暖的深海处,悄悄地伸张着绵软触须的海生动物,等待着吸人猎物,悦
  悦的心里,无可抵抗地树起一面炽热的诱惑的大旗!这面大旗一经树起,就再也没
  有倒下;
  而旗手就是花冲!
  从与傅勤分手的那一起,悦悦惊奇地发现;自己爱的是花冲,恨的是花冲,尽
  力忘记的是花冲,刻骨铭心想忘的,还是花冲!
  花冲的犁铧已经开垦过她的土地,同时,将他滚烫的生命,也植入她的宫殿里
  了。可是,我为什么要折磨他呢?为什么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跑呢?我为什么不
  象和风细雨般懂得我的爱人呢?
  忍不住,悦悦终于痛哭起来。
  此时此刻,她很透了傅勤,傅勤的那双肮脏的手,搂抱过她的腰,抚摸过她的
  头发和脸蛋,还解开了她的衣服,脱了她的乳罩,象捂一只麻雀一样摁住了她的乳
  房!
  天啦!那一时刻,她居然也感觉到了生命的震颤,凭她尖锐而敏感的直觉,她
  体验到了生命中最为隐秘最为滞涩的物体,在沿着密林中的沟渠徐徐流通。在这千
  钓一发之际,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才免去了它对自己更为深沉的浸润,以
  致于不可抗拒地迎接另一道犁铧的开垦。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起花冲,因为花冲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心灵,没有空闲之
  地留下来想他。不管谁来开垦,那都是花冲或者花冲的替身。
  那么,为什么不让傅勤将自己剥得一丝不挂、毫不受阻地完全占有呢?他不过
  是花冲的替身啊!
  悦悦哭得肝肠寸断,意识模糊。
  “你还在吸烟,”电话那方说,“我闻到了从年轻女孩嘴里喷出的烟味,当你
  不吸烟的时候,我再听你的电话。”
  这是一个上课的日子,江雨夜逃课是家常便饭,更兼是古代汉语课,诘倔傲牙
  的古代音韵,听着就打呵欠。她在学校大门对面的一个单位打电话,她很早就与那
  间收发室的中年人达成了某种默契,她的美丽使她第一次进去就没受阻挡,以后就
  成了惯例。她能使用收发室的那部电话,而农村气质颇浓的中年汉子的寡言少语也
  让她感到轻松。
  她在桌前摊开给她指引方向的《精神文明报》,她是照着记者提供的“午夜心
  理咨询热线”的电话号码寻找翁振渝的。
  对方恰好在,她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对方也一下听出了她,但他的态度竟会
  拒人于干里之远,还是在洋子饭店那种口气,居然夸张到会在电话线那头闻到她的
  烟味。
  糟糕的是,她此时左手上确实夹着一根纸烟。
  电话毫不客气地被挂断了。
  江雨夜头皮上爬过一股电触般的刺痛,在社交场合,她何曾受过这种奚落,都
  是男人向她下跪,男人向她求欢,虽说她从没一次把他们的殷勤当作出自他们的本
  意,但毕竟心里会有一种高傲的满足。
  可这个男人,却一次一次地打击我,报上不说他拯救了上百个自杀者吗!我他
  妈要自杀,他救不救!
  江雨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