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38
  “她怎么做得到呢?”我说。我以为我能从这个答案中听到几个字,对付我自己不幸的婚姻。
  花生站起来说,“你干吗不问她自己?”
  “什么?”
  “问她,”花生说,“问小俞的母亲。她就在楼下,正在为这幢楼里所有逃婚的女人弄中饭呢。”
  所以这时我才明白,整幢房子是地下室,住满了女人和孩子。你想象得出吗?我又害怕又兴奋。我兴奋的是和这幢屋子里的九个女人在一起,她们都曾有过可怕的婚姻,而现在不必再服从她们的丈夫和婆婆了。
  我们下楼的时候,小俞的母亲还在做饭。大家都叫她小俞妈。看看她的样子,你想不到这个正在煎鱼和炒苦瓜的小女人,竟会是一个地下工作者。但那时,大多数共产党人不再公开穿制服了。你要是告诉别人说你是个共产党,不是疯了,就是死路一条。
  其他女人都从不同的工作岗位回来吃中饭了。一个在做法语家庭教师,另一个在鞋厂做工,还有一个做扫帚在大街上卖。她们的家庭背景各不相同。实际上她们就和你在上海大街上碰到的任何人一样。
  所以没人跟我说,“我是个共产党,你呢?”但你从她们谈论的事情上可以听出。比方,当我们坐下一起吃饭的时候,小俞妈就对我说了:“我希望吃苦瓜不会太为难你吧。我自己不经常吃,但吃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有东西吃够满足了。”她笑了,花生和另外几位女人也笑了。
  她们全都喜欢吃苦瓜。不是喜欢它的味道,而是喜欢与它有关的话题。“噢,你还没吃过苦呢,”有个女人说,“冬天只靠一块煤砖取暖做饭,那才叫苦呢。”另一个就说了:“这苦瓜比我从前给大户人家当奴隶的滋味可要甜得多了。”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喜欢苦瓜,不光以前,后来,还是现在。我不想当一个革命家。但如果她们要我当,我也会当的。要是吃苦瓜就能离婚,我宁可天天吃苦瓜,顿顿吃苦瓜。要是改变整个世界就能改变我的生活,我也会干的。我觉得这屋子里的女人对生活的看法也和我差不多。
  吃完简单的中饭后,她们七嘴八舌地问了我很多问题。尽管她们是陌生人,我却把一切全讲给她们听了,我讲到了文福的家庭,我的家庭,也讲到现在文福把一切捏在自己手中的情况。
  “既然这样,那么,他是不会轻易同意离婚的。”坐在桌边的一个妇女说,“我也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我丈夫说什么也不肯放我走,因为放我走就等于放弃我家的财产。”
  “你儿子怎么样?你想让他和你在一起吗?”小俞的母亲说。
  “当然想。我丈夫对我们的儿子一点也不关心,只是把他作为阻挠我离婚的工具。”
  “钱呢?”另一位说,“你有自己的私房钱吗?”
  “还有一点点陪嫁钱,只够供日常开支。”
  “别忘了你的首饰,”花生说,“你结婚时不是有两只金手镯吗──还在手头吗?”
  我点点头,“还有两条项链,两对耳环,一只戒指。”
  “你丈夫在外面有相好的女人吗?”小俞的母亲问。
  “多着哩!”我说,“他就像一条狗,老跟在人家屁股后面,一个接一个。”
  “可有没有一个他特别喜欢的,经常和他来往的?”坐在桌边的那个妇女问,“有时姘头会强迫男人离开原先的太太的,要是他对那个女人的欲望特别强的话。”她苦笑了一下。
  “他对谁都不会特别感兴趣。”我说,“以前,他的习惯是找一个女人,玩几星期,然后就把她抛了。现在我们住在我父亲的屋子里,他自己的父母亲也在。那么多眼睛盯着他,所以他不再把脏女人带到家里来了。我就不知道他去找谁了。”
  “那么你呢?你有相好吗?”一个前排牙齿都掉了的女人问。
  “当然没有!”我生气地说,“是我丈夫道德败坏,不是我!你怎么会这么想……”说着我慌张起来了,然后又为我的慌张而感到难为情。当然,因为想到了吉米·路易。我们不是情人,但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种肯定是情人才会有的秘密的感情,害羞和保护这种害羞的需要。
  小俞的母亲拍拍我的手,安慰我说,“这不是有意要和你为难,”她解释道,“有时一个女人为了保护自己,假装有个相好也是有用的。”
  “尤其是当这个丈夫不想大丢面子的时候。”花生说。
  “当初我们就是用这种办法帮你堂妹的。”小俞的母亲说,“捏造一个情夫出来。打那以后,她很快就离了婚。”
  “可干吗要弄成是我的过错?”我说。
  “那好,”那个缺牙的女人说,“挽回你自己的面子,保持你那痛苦的婚姻吧!那么漂亮那么骄傲──正是像你这样的女人抛弃不了老传统。只能怪你自己了。”
  “别吵了,别吵了,”小俞的母亲说,“我们还是尽量想出最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她转向我,“同时,你得把你所有的首饰全凑在一块,钱能找到多少就算多少。等你准备好了,就带你儿子跑出来,不要让别人盯上了。你到后,我们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你自己能做到这一步,要不要人帮忙?”
  “我能对付。”我马上回答。说这话时,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实行呢。
  第二十二章  失落的季节
  离开花生的住所,天色已经很晚了。我赶紧跑到书店去找你父亲。一路上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觉得过路人看到我高兴的样子,都在对我报以微笑,向我表示祝贺。
  我一见你父亲,就告诉他:“再过一两个星期,我就要摆脱我的婚姻了。”我全身发抖,又骄傲又紧张。
  “真的吗?”他问道,也发起抖来。
  “真的。”我说。他握住我的手,我们笑着,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要是你父亲还活着,我想他会同意我说的。那时我们已经知道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了。我不知道两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这一点,我们怎么会那么自信。也许事情是这样的:当他把那张有四个女儿的照片留在桌子上时,已经等于在向我求婚了。当我跑回去说我要离婚了时,也就等于说我接受了他的求婚。从那个时刻起,我们俩已经心心相印了。
  “那么接下去呢?”他问我,“我们必须干些什么呢?”
  “我们必须等一阵子,”我说,“我们必须等恰当的机会,等我逃出来。”
  然后我们制定了计划。当我准备逃出来的时候,我就在半夜里趁大家睡着的时候打电话给他。我会说得很快很简单,比方说,“我明天来。”
  但你父亲是那么浪漫,他建议用另外的东西,一套密码。于是我们决定这么说:“开门见山。”这是一句古话,意思是你准备抓住一切机会,大显身手。你父亲则这样回答我:“让我们翻过山去吧。”
  第二天他将在码头发售崇明岛船票的窗口等我和淡若。然后我们就钻进一辆小车,直奔花生的住处。
  那天我回到家中,我看到我的生活好像一个故事终于有了圆满的结局。我看看周围,心想,过不了多久我再也不用面对这些墙壁和墙壁内所有不幸的生活了。
  我听到文福的母亲正在对厨师发脾气,我想象自己马上能吃到简单的安静的晚饭,不会反胃了。我看到文福进了门,我心想,我马上就不用使劲擦身子,除掉他在我身上留下的污迹了。我看到淡若用他的眼角打量着他父亲,我心想,我的儿子马上就能无所畏惧地欢笑玩耍了。
  然后我看到了我父亲,他弓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到他的书房去。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我父亲这么虚弱。
  就在这当儿我想起了我的父亲!要是我走了,文福会把他当作汉奸杀了。他会利用我父亲作武器。
  我很快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开展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我该让我父亲去坐牢,说到底,他是自找的。让他尝尝痛苦的滋味。
  接着我又想到了更多的理由,就是他亏待我生身母亲!就是他在我成长的时候拒绝看我,就是他让我嫁了个坏男人。他对我不幸的前途一点也不关心。我干吗要为他牺牲自己的幸福?我们相互之间从来就没有爱,无论是父亲对女儿,还是女儿对父亲。
  但所有这些愤怒的理由只能使我感到,我和文福一样坏。于是我从心中驱走了这些感情。我很快为自己找到了借口:他老了,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我怎么能为文福对他干下的一切负责呢?
  但我接着明白了:这些借口不能掩盖一个真正的理由。所以结果,所有这些借口都消失了,我只看到了一件事:吉米·路易。
  我不再否认我正在背叛我父亲,我不再找什么借口了。我知道我做的既是对的,又是错的。我不能只作出一种选择,我不得不作两种选择:让我活,让我父亲死。
  这不就等于叫你必须用自己的良心作出决定吗?你不光是选择把一件事放在另一件事之上,你是在选择你到底想要什么,你也在选择别人不想要的东西,以及所有随之而来的后果。你可以对自己说,这我管不着,但这些话并不能消除烦恼。也许它不再是你生活中的一个问题,但它始终是你良心中的问题。我可以告诉你,那天下午,当我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时,我哭了,就像一个孩子无法解释她干吗要哭一样。
  第二个星期,我成了一个服丧者。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我需要安慰,我需要痛苦。于是一天下午,我不知不觉跟在父亲身后,进了他的书房。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在某种程度上想让他知道一点,我对不起他。
  “父亲。”我叫了一声。他抬起头来看看我,没有表情。我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坐下,“父亲,”我又叫了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次他没看我,他死死地盯住墙壁,盯住日本人来的那天下午他用茶水毁掉的那幅古画。
  画上画的是春天的景色,雾蒙蒙的湖中隐约现出青山,山上草木茂盛,树上开着粉红色的花。底下是一根黑色的画轴,使画垂下来。
  看得出,这画是描写四季的一组画中的一幅。但现在另外三幅被文福卖掉了,只留下墙上挂过的印迹,就像画的幽灵一般。你也可以看出,为什么这一幅还留下来了,因为中间有一大片茶水的污迹,就像画中的湖水漫出来了。
  “真奇怪,”我对父亲说,“谁会光要三个季节呢,就像人生永远不会圆满似的。”
  当然我父亲没有回答。因为我以为我父亲什么也不懂,我就继续胡说八道下去了。“我这辈子就像这画一样,没人要了,同样的季节,每天都同样痛苦,没有改变的希望。”
  说到这里,我就哭起来了,“这就是我必须想办法摆脱我的婚姻的理由,我不指望你原谅我。”
  我父亲僵直地坐着,他用一只悲哀、一只生气的眼睛看我。我看到这表情吓了一跳,心想他已经听到我说的话了。他站起来,他的嘴上下翕动着,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能发出“霍霍”的风声。他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他伸出手在自己面前晃了晃,好像话粘在喉咙里把他呛住了。
  我父亲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我惊讶地发现他还是那么有力。他把我从椅子里拉起来,拉到画跟前。“我必须离婚,”
  我悄悄在他耳边说,“你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他挥挥手打断了我的话。
  然后他放开我的胳膊。他那两只颤抖的手现在正在拼命把那涂了黑漆的画轴扯下来。我以为他想把画轴扯下来,来打我的头。相反,他突然拔出画轴的头上的顶盖,从中掉出三根小金条,落到他急切等待着的手中。
  他把金条紧紧塞到我手中,然后两眼盯住我。我拼命想猜出他的用意。我在他脸上看到的还是两种表情,一下子我全明白了。一方面是痛苦,另一方面是放心,他好像是想对我说,“你这个傻丫头,傻丫头,你总算作出了正确的决定。”
  “现在我还不能拿。”我附在他耳边悄悄说,“文福会发现的。
  我走之前会来拿的。”我父亲点了一下头,然后很快把金条放回原来隐藏的地方。
  这事我想过好多次。我觉得我父亲这么做并不是在表示对我的爱。我觉得他是在告诉我,如果我离开这个可恶的男人,那么也许这个可恶的男人也会离开他的房子。也许我父亲和他的太太再也不用受罪了,我的离开是他们唯一的机会。当然,也许他也是在告诉我,他也有点爱我。
  第二天早上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下楼来吃早饭:文福、淡若、文福的母亲和父亲、三妈和五妈。佣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
  要是你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