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07-12 16:18      字数:4718
  胡兰刚说完这话,文福说出了他心中的想法,是我过去从来没听说过的。“这就像开飞机一样,”他告诉我,“也有这么开心。你朝下望,云就在你脚下,真是太棒了。有时候我就这样一头扎下去,忽上忽下,钻入云层,然后又来到阳光下,就像在水里游泳一样。”
  “真的吗?常常这样吗?”我兴奋地问。
  “真的,常常这样的。”他说,“有时我会高兴得大声唱出来。”
  我大笑起来,然后他就开始唱了。这是一段很滑稽的京剧唱腔,大约一年前我第一次在村子里看戏碰到他的时候,他曾唱过。我很惊讶地发现他的嗓子那么动听。此刻,整个世界都在倾听他的歌声,可他是唱给我听的。
  我想你已体会到我那天在山上的感情了,我觉得到那儿真幸运呀,有这些朋友真幸运呀,有丈夫在身边真幸运呀。我心中充满了幸福,简直有点承受不起。我忘了我以后还得离开那个地方。
  我们到了山顶上那个叫天息的村子。我们全都赞成早早停下来,在那儿过一夜。干吗不让这美景持续得更久一些呢?
  这时我们看到了从另一个方向开上来的那辆军车,它还在那儿,准备从我们上来的同一条路下山。干吗不向他们吹吹我们刚刚见过的奇景?我们可以给他们一点盼头嘛!
  我们赶紧爬出卡车。文福把我抱出来,开玩笑说我有两个太太那么大,可我不在乎。
  我们发现士兵们全坐在地上,表情安详严肃。从他们的脸上我们马上看出,他们没心思听我们的笑谈。他们告诉我们要到重庆去,帮助建立一个新的首都──因为老的首都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情。然后我们才知道在贵阳时还不知道的关于南京大屠杀的消息。
  谁知道日本人改变了主意,没有兑现他们传单上的承诺?也许有人扔了石块,也许有人不肯下跪,也许一个老太婆想阻止她的邻居,骂他,“规矩点,你要我们跟着一起遭殃吗?”
  “他们骗人,”一个坐在地上的士兵说,“他们强奸妇女,连老太婆、小姑娘也不放过,一个又一个地轮过来,玩够了,就用刺刀剖开她们的肚皮。他们为了抢戒指把她们的手指头也割下来。他们开枪扫射小孩,让中国人断子绝孙。他们强奸了一万人,砍掉了两三万人的脑袋,数字不再是数字,人不再是人。”
  我心里想象着这一切,那个给我们做饭的厨师,王贝蒂,那个向湖中扔石头的小孩。我想,这一切都是我们经历着欢乐和烦恼的时候发生的,可我还抱怨从那儿迁到这儿。我听这些消息时自己没有危险,可我心里还是觉得非常恐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对那个士兵说,“这不可能是真的,只是谣传吧?”
  “信不信由你。”那士兵说着,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后来才发现我是对的,那士兵说的──仅仅是谣传,因为实际死亡的人数比这大得多。后来一个军官告诉我,也许有十几万,但他又怎么知道?谁一下子数得清那么多人?那些被活埋的,被烧死的,被抛在江里淹死的人,难道他们数过吗?那些活着的时候就没被人放在眼里的穷人又怎么算?
  我尽量想象着这一切,然后又拼命想把它从脑袋里弄出去。南京发生的悲剧我不能说是我的悲剧,我没有受影响,我没被杀死。
  但此后好几个月我都在做噩梦,非常噩的恶梦。我梦见我们又回到了南京,跟厨师和王贝蒂讲我们在天息村看到的美景,吹我们在贵阳吃的美味佳肴。然后厨师对我说,“你不必离开南京看那些东西,尝那些美味,我们也有,就在这儿。”
  她给我端来一盘堆得高高的鳗鱼,都有手指头般粗,它们还没死,挣扎着要游出我的盘子。
  海伦告诉我有一家刚开张的饭店,他们也有这种鳗鱼,是用滚烫的油加葱炒的。她想让大家一起去尝尝,这饭店到底怎么样。可我说不,我再也不想吃那种鳗鱼了。
  我的舌头再也辨不出味道了。比方像芹菜,我再也不吃了。我这辈子最喜欢吃芹菜,可现在,我一闻到芹菜味,就对自己说不。我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使我再也不喜欢吃芹菜了,可为什么不喜欢吃鳗鱼,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为什么有些记忆只会留在你的舌头上,或你的鼻子上?为什么另外有些东西总会留在你的心上?
  第十四章  坏眼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的运气是什么时候转的,是怎样越变越坏的。你来说说看这是不是我的错。
  到达昆明时,我差不多已经有八个月身孕了。我的肚子很大,我觉得车子每颠一下,好像娃娃就要蹦出来了。现在既然我们已经出了山区,司机似乎就更想加快速度。他沿着笔直的大路开得飞快,汽车颠簸得很厉害,我不得不紧紧捂住肚子。
  “哎!”家国对他喊,“你开得太快了,要把我们直接送到魔鬼那儿去吗?”老马回过头来说了句,“再快点?”他压低吵闹声喊道,然后笑了笑。还没等家国回答,卡车吼得更响,马力更加大了。
  这倒不要紧,大家都想早点到达我们的新家,省得每天早上爬汽车,也省得到那些小村子去吃坏食物了。
  时候虽然还是在冬天,但吹在脸上的风已经不冷了。大家都觉得已经来到一个季节完全不同的地方,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胡兰转过头跟我说,“瞧那儿,昆明就像画上画的那样,青山绿水。天气总是那么晴朗。”
  当然,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只是在昆明的郊外。再往前走,这些美景就消失了。
  车子慢下来了,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我们经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都背着口袋,看上去都很疲惫。文福冲他们喊道,“让开!
  让开!”见他们没有马上跳开去,他就骂他们──“蝼蚁!”这说的是很贱的东西,把这些可怜的人与蟋蟀、蚂蚁等微不足道的东西相提并论。
  到处都能看到工人们在路上掘石头,把它们装进手推车里。走了一程,我们遇到了一辆军车,接着又是一辆,接连不断。文福每次都要向他们挥挥手,指指自己,喊道,“空军,杭州,第二班的。”
  然后我们就进了城。这个城市比我想象的要大,又拥挤又忙乱。
  我们经过了火车站,开进了一条大街。街上的建筑灰不溜秋的,既不是老式的,也不像新式的。再往前走路就狭起来了,弯弯曲曲的路上,挤满了人群、手推车和自行车,司机每隔几秒钟就要按一次喇叭。
  空气污浊而难闻,我的头都痛了。我看到了许多土坯盖的屋子挤在一起,有些比较干净,用白灰刷过,有些破败不堪,不知什么缘故还没塌掉。许多人回过头来看我们,面孔都不是汉族人的面孔,他们是刚下山到城里来的少数民族。看得出他们不是本地人,因为他们穿的不是云南穷人穿的那种土褐色上衣和裤子,也不是商人穿的长衫,或那种有文化的人穿的西式衬衫和便裤,他们穿的是色彩斑斓的裙子,袖子上有很夺目的彩带,头上围着缠很多道的围巾,或是那种看上去像碗般扣得紧紧的草帽。
  不管是不是汉人,一路上我们看到的人都用黑脸盯着我们。他们看得是那么专心,那么安静──现在战争的所有征兆已经开到他们家门口了。这个沉默了许多世纪的城市,现在到处都充满了喧哗声。
  我们搬进一家旅馆住了几天,同时有一些空军工作人员为我们寻找合适的房子。最后我们搬到了一个坐落在东门和北门之间的一幢两层楼房中。除了我们搬进去那天碰到的另一对夫妇外,家国和胡兰也住在那儿。
  那个女的比胡兰和我都大,她很霸道,她的丈夫虽然不是飞行员,只是一个管交通运输、桥梁、公路、铁路的视察员,但和空军也有关系。
  我们第一次看房子的时候,胡兰说,“瞧瞧它长长的木头墙面,还有两个大窗户──就像两只朝外看的眼睛。”那条街上所有的房子全一样,都是两层或三层的木头房子,我们管它们叫洋房,就是外国风格的房子。
  房子前面没院子,没东西把大街和房子隔开来,只要走下三级台阶──砰!──你就走下人行道,在大家眼皮底下了。但我们倒是有个后院,用栅栏围起来了。它不是一个会客的好地方,不是那种院子,只不过用混凝土浇了一下,随便种了几丛灌木作点缀。栅栏的一边有个水泵和一只洗衣服长水槽,上面拉了几根晾衣服的绳子,旁边有一具石磨,是用来碾米或芝麻之类的。
  栅栏有道后门,通向一条小巷,宽度仅供拉粪的独轮车通过。从小巷出来向左拐,有条两边都是灌木的小路,通向城内的一个小湖。
  听说这湖看上去很美,也许曾经是这样。可我看到,城里最穷的穷人全在那儿洗澡、洗衣服,还干一些说不出口的事情。
  我说过,这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很有外国派头,可里面,还是中国的老一套。楼下有两个公用的大房间,一间是一个大厨房,里面有两只用粘土砌成的煤炉,外加很多供做饭用的燃料。还有一只带排水沟的水槽,但没有自来水,只有佣人。这也是中国式的,厨师和佣人得到设在后院的水泵处,把很重很大的水桶抬上来,也许他们还得抬上台阶,我现在想不起来了。由于你自己从来不需要做这些事,就不会想到别人是怎么做的。
  总之,肯定是有人在抬水的,因为我每天无论早晚都有清洁的热水洗脸和擦身,早上擦上半身,晚上擦下半身。我肚里的娃娃太大了,无法一下子都全部擦好。每天,佣人得来倒脸盆和脚盆里的水,还得倒马桶,所以这些东西可能就是从那个小巷子带出去,洗干净的。
  还有个公用的大房间是吃饭和会客的地方,那儿有一张大桌子,很多椅子,两张廉价沙发,还有一台老式的手摇留声机,是文福刚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找出来的。并不是说没有电,我们才用这个手摇的机子,因为是在战时,哪儿去找个新式的留声机?当然,说实话,这里大多数人都还没用上电,他们住在老式的泥屋或草屋里。但在我们的房子里,我们这条街上,家家户户都有电,无论是住楼上的,还是楼下的。当整个城市一片漆黑、一片寂静时,我们这里还照样开收音机,开电风扇,玩麻将牌,直到深更半夜。
  我们总是准备抓住每一时刻寻欢作乐。我们喜欢把自己想象成柏林的那些人们。我们听说那是个疯狂的地方,那儿的人们根本不想战争,只是抓住每一天寻欢作乐──赌钱啦,喝酒啦,逛夜总会啦。我们就是那样的,渴望过同样疯狂的生活。当然,这不是柏林,我们是在昆明。所以,当我们听腻了留声机里那种搔痒似的音乐,当收音机放完音乐,当没有人可以聊天的时候,当双手累得摸不动麻将牌的时候,还有什么好干的呢?我们没夜总会可去,只能上床。
  既然家国是机长,这幢房子中最好的部分,楼下的两个大房间就归他和胡兰占了。我们剩下的人就住到楼上的房间去。对我来说,这实在太不方便了,我走路看不到自己的脚,只能看到自己的肚子,所以每次上楼我都得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用脚摸索着上楼梯。
  我们刚搬到那儿时,文福和我分到的是最差的房间,两间的朝向都不大吉利。要使床的朝向吉利,唯一的办法是把床顶住厕所门,把进出的路都堵死,可那又怎么行呢?
  这就是我们的房间──可是因为视察员的老婆已经把楼上最好的房间占了,声称她丈夫的官阶比我丈夫的大。这倒是实话。可她满可以不这么说的,她本来可以那么说,“就这儿,你先挑吧。”我肯定会挑那两间不吉利的房间,以表示我的大方,而不像她那么小气,至少我会挑一间。
  所以住在这屋子里的头一个星期很不舒服。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些房间,我一点也不喜欢视察员的老婆,我尤其不喜欢她打麻将的样子。每次我出一张牌,她就扬起眉毛,说一声,“和!”最讨厌的是,每天晚上,我们还不得不听隔壁视察员两夫妻的吵架。
  开头只听见她丈夫低沉的嗓音,然后是太太的尖利的声音,不一会这女人哭起来了。文福脱下鞋子,朝墙壁扔去。但这对活宝只安静了五分钟就又吵起来了。
  就这样过了三四夜,文福就对那个女的发牢骚了,而胡兰也抱怨扔在墙上的鞋子──“像炸弹一样,”她说,“简直把我们吓死了。”过了一会,大家都争论起来了,各种各样的坏脾气全发出来了,直到后来谁也不跟谁说话,房间里没声音了。晚上,当收音机停止广播以后,我们不得不离开,各自回到自己房间里。周围静得连苍蝇撞到天花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