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猫王      更新:2022-06-19 10:20      字数:4952
  “你看呢?”总司令问副司令。
  “可以考虑。”副司令说。
  “另外,职务名称好像也有问题。”后勤部长无意中有点儿得寸进尺,“外交部是政府序列,宣传部在军队序列中是政治部下边的,作战部是参谋部下边的。应该统一一下,部长人人平等。”
  “说完了吗?”总司令问他。
  “还没有。我觉得……”
  “先别觉得了,组织还没有决定最后要不要你呢。有什么话,呆会儿可能还有机会说,你自己得争取。”总司令打了个很奇怪的手势,“你们带他去吧,注意安全,隐蔽点儿……把绳子检查一下。”
  后勤部长的小细胳膊被拧到背后去了,长脖子立即伸得更长,两个脚后跟不由自主地踮了起来。他的坦然几乎崩溃,装模作样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下边想干什么?,,
  “你的胆量怎么样?”总司令问。
  “我胆子小,这是众所周知的。”
  “那你就得感谢我们了。下边的事你不用操心,照他们吩咐的做。出发吧!”
  除了脚尖儿乱点水泥地之外,看不出后勤部长有什么挣扎的迹象。倒是押着他的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显得非常吃力,手不够用,脚也打滑,像捉着一只狗。宣传部长把左手的绳子一圈一圈往右手倒,认真地抚弄接头,跟出门去。后勤部长在走廊里慨而慷地叹息道:“真是太烦琐了!放开,我自己能走。”
  门砰一声闭上了,把两位司令留在屋里。
  “你对这人的智力有没有把握?”总司令忧心忡忡地用指甲抠着床腿。
  “没问题。”副司令收拾棋盘,把玻璃球儿装进纸盒,一粒一粒数数儿,“他的动手能力非常突出,他的小发明在少年宫展览过。”
  “什么发明?”
  “老鼠夹子。”
  “那种东西用得着发明吗?”
  “他只用了四根冰棍棍儿和六根皮筋儿,形状我忘记了。”
  副司令徒劳地比画了几下,“表演的时候夹死了这么大一只母老鼠,把小耗子都从子宫里挤出来了,像一嘟噜小香肠儿。这件事给人的印象很深。”
  “你是不是觉得太难为他了?”
  “没什么,这种人不爱计较。”
  “我也没办法,组织原则高于一切。”
  “没错,听其自然吧。”
  总司令歪着脑袋,陷入沉思。他的头颅庞大,衬着墨染的窗户,像一头在微蓝的夜色中孤然而立的狮子。副司令一边数棋子,一边默默地研究这个在三一九举足轻重的形象。他觉得总司令是个需要保护的人。
  “有人在打你那本书的主意。”副司令说,“如果你认为它对你是宝贵的,最好把它藏起来,或者干脆烧掉。”
  “我……没有看完。”总司令气馁了。
  “你都快背下来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烧掉它!”
  总司令沉重的形象使副司令感到了某种快慰。这种交流几乎溢满了亲切了。两人轮流着从嘹望孔向窗外的白昼窥探,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研讨每位组织成员的动态,试图寻找决定性的评价。他们看到,空旷的操场上空有几只鸽子在飞翔,像几片石头飘浮在气流之中,陆陆续续地向绿树掩映的青色建筑物跌落,又陆陆续续地反弹到新的高度。彼此无声的时候,他们就认真地熟悉着各自的呼吸了。
  八号楼正中是宿舍区与教学区的接合部,在垃圾孔道旁边的楼梯上,四位部长已经僵持得太久了。后勤部长死死抓着楼梯的木头扶手,瘦小的臀部竭力下坠,目光坚决回避那个被打开的小铁门。作战部长和外交部长像威胁也像抚慰,不停地撕扯他的四肢或拍摸他的脊梁。双方时而喃喃细语,时而低声咆哮。宣传部长背朝着他们,把绳索的一端拴在楼梯拐角的铁桩上,系扣解扣,解扣系扣,彻底地陷入了神经质。
  “这是走垃圾的,不是走人的!”后勤部长嗓音很悲惨,哭不像哭地说,“让我下去,你们先下去。”
  “你问问谁没下去过,少年赤卫军难道个个都是垃圾吗?”
  外交部长嗷了一声,抓住后勤部长的一只脚脖子,换上甜言蜜语,“我计算过,从三层到一层九米都不到,闭一会儿眼脚就沾地了。来吧同志,快来吧。”
  “笨蛋!不下把你扔下去!”作战部长不耐烦了,揪住了另一只脚脖子。后勤部长抓着栏杆不撒手,整条身子在楼梯上桥一样弓了起来,他连声呼叫:“饶命!我胆儿小,你们就饶了我吧,我实在受不了啦!”
  后勤部长的脸极度生动,造成了一种快速传染,起初只有他在哆嗦,顷刻间另外三个人的腿肚子也扭起来了。垃圾口像一只野兽的大嘴,呼呼地吐冷风,变得格外生疏。他们曾经钻过这个笔直的黑洞吗?像耗子一样钻进去真的很威武很愉快吗?真有点儿吃不准了。作战部长打消了做示范的念头,他觉得后勤部长惨呼饶命之后,自己再贸然钻下去,未免有点儿准备不足。他扔掉手中那只脚,拍拍手说:“总司令不用绳子下去三次,你有绳子怕什么?早晚得下,再给你点儿时间做做精神准备。我得大个便去,你们谁带纸了?“
  宣传部长撕给他半张报纸。他一走,外交部长就尴尬了,轻轻地把后勤部长的脚搁在台阶上。他样子温顺,好像生怕瘫在栏杆上的人会反扑过来,把他塞进垃圾孔。第二次钻那个地方,在他来说也属晴天霹雳,他无意重复赤卫军这个考察意志的课目。后勤部长的呼救替他把内心的秘密揭穿了,自己接受考验的那一幕简直成了一个谜。他在垃圾道中部的黑暗中曾经排泄过大量气体,并且是滴过不少眼泪的呀!这事仿佛让人知道了似的。后勤部长苍白的额头是这样的惨不忍睹,宣传部长的态度是这样的暧昧和中庸,自己的心情又是这样的混乱不堪,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外交部长踏了几级台阶,准备往三一九大本营移动。后勤部长的反抗把他弄得身心交瘁,他说话有气无力的,但是思维仍有惯性。他往三。一作战部长大便的方向偏偏耳朵,鄙夷地说道:“他为人处事太粗暴,浑身的肌肉都不讲原则,咱们得防着他点儿。”他向略显呆痴的后勤部长扬扬胳膊,“我做的事都是为了你好,你在赤卫军多呆几天就明白了。我比你更不幸,我是让他们捆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吊下去的。你再考虑考虑,我呆会儿回来。”
  外交部长遁入宿舍区的门道。后勤部长解除戒备,肢体顿时散了架,像一只肚皮朝天的瘪蜘蛛。宣传部长扶不起他,就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后勤部长掏出一块巧克力,大嚼,嚼得眼泪花花,气粗气短。
  “这小子两面三刀。”他说,“我一进门他就找机会踹我,真混蛋!”
  “他爱出风头,过去也这样。”宣传部长安慰他,“你安静一下。这件事挺简单的,我把绳子这头拴你腰上,你自己掌握下降速度,肯定摔不着。”
  “他们是不是欺负新来的人?”
  “我不这么看。”
  “你什么时候进楼的?”
  “你前边就是我。”
  “是你给我们家打的电话吧?”
  “不是我,你没听出来?不过,当时我在电话机旁边。”宣传部长神色忧郁,说,“我听他们议论,开头接电话的好像不是你爸爸。”
  “是我叔叔。”
  “你爸爸呢?”
  “……一言难尽。”后勤部长恢复冷静,急切地问,“这楼里有电话?”
  “有。可是我不能告诉你在哪儿。”
  “为什么?”
  “电话的位置只有三个人知道。”
  “哪三个人?”
  宣传部长更忧郁了,固执地闭着嘴。后勤部长扶着眼镜腿儿仔细打量他,恍然有所悟,淡淡地说道:“明白了。希望你能在适当的时候告诉我。我想在电话里听听爸爸的声音。”
  “你觉得你爸爸还能回家吗?”
  “等打完了电话我会告诉你的。”
  “你好像比过去瘦了?”
  “我一直就没有胖过。你不要缠来缠去地缠这根破绳子,想拴你就拴,我的腰在这儿,来吧。我胆量不大,可是还没到自我贬低的地步,把扣子系紧点儿。”
  “你刚才的表演很难堪。”
  “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还是那么聪明。”
  “没什么,我喜欢赤卫军。”
  “你流泪了。”
  “一切都莫名其妙,但是我喜欢赤卫军。”后勤部长检查了绳索,扒着垃圾孔往里看了看,“我怎么进?”
  “脸朝外,腿先进去。”
  “卡住了怎么办?”
  “问得多余。你的脸真白,你从来没这么白过。你哆嗦什么?“宣传部长拉紧绳子,看着洞口那张瘦小的脸。
  “你问得也多余,正常的肌肉反应!别跟我说话……我正在浴池里,我准备走进盆塘,水热极了,得慢,我下去了……”
  后勤部长抽搐的五官不见了。宣传部长一截一截地放绳子,鼻尖上挂着鱼肝油丸似的汗珠儿。外交部长神出鬼没地凑过来,惊讶地把脑袋塞进垃圾孔,又迅速抽回。
  “是他吗?”他问。
  “你说是谁?”
  “他想通了?”外交部长突然低呼一声,“糟糕,他下去以后逃跑了怎么办?”
  “你小心为自己的猜疑付出代价。”
  “知道,你对他的信任不是没有原因的。他送给你几块巧克力?你不想说就算了。”
  外交部长轻蔑地掏出半瓶墨汁,当着宣传部长的面往垃圾孔里浇去。绳子徐徐下落,里面没有反应,漾着一种悄无声息的从容。宣传部长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个肮脏的“一得阁”的瓶子,说道:“原来是你干的,上次你浇过我!”
  “这是整个行动的一部分。”
  “这么干你很高兴是不是?”
  “我下去那回,有人往里撒尿。我觉得……”宣传部长在水泥边缘磕磕瓶口,甩掉了最后几滴臭墨,“我觉得我比他们优柔寡断,也比他们仁慈。”
  宣传部长根据手感判断后勤部长已经解脱,试着提了提,绳子下端失去原有的重量,似乎连绳子本身的重量也失去了。
  看着缠好的绳团上的零星墨迹,外交部长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攥着墨汁瓶,傲慢地瞥了宣传部长一眼,自命不凡地说:“该回去了。如果他没有跑掉,二楼的梯子上会爬回一个合格的赤卫军,我们共同培育了他。这个瓶子归我了,从今天夜里开始,它是我的尿盆。”
  “你最好把它当水杯子用。”
  “我知道怎么支配它,用不着别人来教训我。”外交部长捡一张废纸包好瓶子,装人口袋,隔着裤子揉揉它,像是在抚摸自己容积有限的膀胱。宣传部长不甘心,坚决地提醒他:“你要注意瓶子口,它太小了,并不是干什么都合适,尤其在夜里,触觉怎么也不如视觉。”
  “谢谢。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宣传部长哑口无言。他感到疲劳,绳子像一团钢丝坠在手里。踏进宿舍区的走廊,他发现那团白楔子般的光线消失了,昏暗的气流中振荡着轻微的胆怯的敲击。三。一的门闭得严丝合缝,天真的大便者若似困兽,关在里面出不来了。门板无玻璃,门顶上的通风窗糊了墨纸。外交部长惊喜地把耳朵贴在门把手旁边,听着一声声抓挠、扳扭、捅撬和一声声焦闷的叹息。作战部长作为无辜的生理运动的受害者,无意中撞上了偶然的归宿。外交部长认为自己是在欣赏一种音乐,那人是想爬上通风窗吧,一阵踢蹬过后是“咚”的一响,摔下去了。又摔下去了。“咚咚咚”犹如乐队紊乱的鼓。宣传部长呆呆地立在墙根,不懂那扇门在何时竞如此走了极端。
  “你别挣扎了。”外交部长窃笑,“要保存体力。现在不是挥霍的时候。”
  “怎么回事?”听声音,作战部长已经被突发事件造成的惶恐控制了,满嘴哀伤,“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拉完了!”
  “没有人说你没拉完。你检查检查是否擦了屁股,拉的东西是否冲了,找点儿分散注意力的事儿干干。我们会搭救你的。”
  “有人陷害我!”
  “别幻想。”
  “你们给我使坏了!”
  “我们原谅你。”外交部长厌倦了,友好地向宣传部长招手,“等真相大白他会后悔的,咱们走吧。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你在想什么?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正想问你呢。”
  “他在制造假象,为了自作多情。”
  “操你妈!”绝望的低骂穿透了门扉,五大三粗的作战部长好像哭了:“你妈×!”
  总司令指挥的救援行动在黄昏时刻宣告失利。打开的通风窗过于狭窄,阻止了作战部长的超越。后勤部长顶着一脑袋墨汁研究门上的闭式弹簧,一丝不苟却一无所得。几个人轮流与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