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2-06-19 10:16      字数:4748
  同样的祈求。祈求读书。
  祈求沉默。
  祈求活着而不求明白。试图创造爱情。为了您,为了我不认识的人。也为了巴尔塔扎尔。
  如果我写作,我就为所有的人而写。
  为读得懂它的人而写。也为您而写。
  “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
  “爱得还要更深。”
  您想起了这个句子。我永远喜欢这个句子。我不断地重复这个句子,直到什么话都不想再说,直到只有这些话在耳边回响。
  是的,那是《印度之歌》中的声音。厚重的声音。还有不会结束的舞会。
  是的。不会结束。我们在那儿。我们准备跳舞。那是1994年12月31日。我们在朋友家里。那差不多是最后一个平安夜了。我们一起跳舞。
  “我一直喜欢跳舞。现在还这样。甚至现在我还跳舞,您看!”
  您跳起舞来,我紧紧地抓着您,我不想让您摔倒,您也紧紧地抓着我,好像没事一般,好像是第一次跳舞,好像我们将相遇,将第一次说话,第一次交换眼色。具有决定性的眼色。
  我在这儿。我活着(4)
  我们一直跳到深夜。好像我们随时都会离别。好像要离别一样。好像从第一天起,从在特鲁维尔大西洋边的那个夏日起,我们就在说再见。在歌声中说再见。卡拉在为我们唱“卡斯塔 · 迪瓦”。歌声在黑岩公寓空旷的大厅里回响,她唱着。独自唱着。她说:“谁在唱?这是我的声音吗?”她唱了起来。随着歌声响起,她死了。在歌声中再见,每一拍都在说再见。这个故事,所有那些故事,您,我,有什么重要的?为什么要写那些书、那些文字、那些老掉牙的爱情?啊,是的,为什么花这力气?告诉我。”
  这没必要,然而做了。写书没必要,但我毕生都在写书,只写书。于是,于是一无所获。就像这样。而那个人呢,那个神圣的,已经死了的,她在唱。为什么?难道她知道?
  是,就像这样。就这样,这样挺好,我在这里,在巴黎,多菲内街,我在给您写信。我很高兴给您写信,我不知道吉祥的词是否就是善良的词。不管怎么说,我做了。我在给您写信,我看着您,我继续给您写信,写些字,就像1980年夏天之前那样。信寄出了,却不可能有回复。决没有人会回信。写了几百封信,却还不认识您,甚至没见过您的面,只知道作者的名字,读过她的书。不认识您,您不存在,没有身体,没有微笑,没有愤怒,没有深夜在车中开的玩笑,没有床上的爱情,这些全部没有,只读杜拉斯这个人写的书。
  只收到您的一个字:来。于是我来到了特鲁维尔,并且留了下来。我没有走,您也没有走。我们呆在那儿。不即不离。两个可怜的人。我们一无所有。那些钱一点没用。毫无用处。那些钱使您很高兴。这怎么可能呢?赚这么多钱,难以置信。您真是了不起。
  您说:“我要给您买两件上衣,去圣叙尔皮斯广场的圣洛朗时装店。流浪者当腻了。幸亏,我手指上还戴着钻石,人们马上能看出我不是乞丐。而您呢,您那副怪样。不,我想看见您穿得体体面面的。”
  我们来到时装店,您对店员们说:“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想买两件衫衣,他穿的。我先告诉你们,我要你们给我打七折。我来之前给你们老板打过电话。我自己嘛,我不要上衣,什么都不要。我马上就要死了,不知葬身何方。”店员们说:“没错,我们知道您要来。夫人,请坐。”
  您坐了下来,看我试衣。“不,不要那件,您看得很清楚,那根本不适合您穿。转过来一点,走几步,让我看看是不是合您的身。”我照您说的做了,走了几步。店员们忍着不敢笑,我却想哭,想把它们全都扔掉。
  “你们知道,这很适合他,看!啊,是的,扬,您得买这件海蓝色的运动上装。大家都说好。您得买这件。非常适合您,什么都不用改。我跟你们说,他身材一流,模特儿的身材。好,再来另外一件,要花哨一点的。因为我们经常去特鲁维尔,我在黑岩公寓有个套间。拿一件浅色方格细呢的上衣给我看看。很好。就要这件。扬,拿着。我把它送给您了。”我说好。您开始付款,并说:“千万别忘了给我打七折。”
  我们走出商店。我穿着那件海蓝色的运动上衣。您说:“您在我前面走。”我照办了。我往前走着。您说:“圣洛朗,多了不起!”
  我在这里,在多菲内街。我又开始给您写信,就像以前一样,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那个3月3日并不存在,好像您包裹在绿色大衣中的躯体并没有腐烂,没有完全消失。是的,有几天,有几个夜晚,我无视您已经不存在了这残酷的事实,尽管再也见不到您的微笑,再也听不到您说话,听不到您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我仍然给您写信,就像1980年夏天之前一样,就像1996年3月3日之前一样。我什么都不管,继续给您写信。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会改变?什么东西会毁灭、会解体、会分离?什么东西?您告诉我。我没有说您没有死,没有,我没有说过这话,我没有疯。但我说,一切都不会由此而改变。我们并没有分离,因为我在石板上看到了您的名字,在蒙帕纳斯的那个花园里看见了杜拉斯这个名字。只有这个名字,它在别的名字当中。谁都可以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是民主。谁都有权写下自己的名字,谁都有一个名字,大家都可以念这个名字。我也可以写下您的名字,重复它,用各种调子唱它,在我觉得合适的时候为它祈祷,读您所有的书,读了又读,作为第一个读者。
  是的,我相信,每当您的名字被提到,被读到,您就存在了。来世并不存在,生命的持续就在此时此地。永恒的东西随时随地都在产生,存在于那时的东西也存在于现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也存在于这个世界之外。
  这话,曾跟您说过很难说出来,写出来更罕见。
  您说,您在一本书的最后(我忘了是哪本书了)写道:上帝,这玩意儿。
  “是的,我写过。我现在还认为没法不这样说。不可能不这样说。要是老在周围打转就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住口。
  我们都住口吧。最好还是这样。
  我住口了。我也跟您一样,认为不该在上帝四周冒险,不该谈论他,要让他安安静静的,他没问我们要任何东西。管管我们自己吧,管管我们自己的事。我们的事就是:爱得更深。当我给您写信的时候,当我想念您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做的。这不是为了摆脱您,离开您,不,恰恰相反,这是为了更好地看见我,看见您,看见您我虽然分开了,却仍生活在一起。所以,我继续给您写信。您说什么,您?
  什么都没说。我对此不作任何回答。我从来不向自己提这种问题。我写作,却不知道为什么写。不应该知道,否则什么事都干不成。我们总是处在不写的边缘,但我们还是在写。为什么?我不知道。应该抛弃过分的聪明,应该笼统地看东西,不要看得太多,看得太全。应该进入一个特殊的故事,爱情故事当中去。为什么不呢?深入到这个故事当中,一下子进去,忘记一切。忘记您,忘记我,忘记上帝,机械地写作,写些简单的文字,普通的文字,日常的文字。这样可能会很了不起,也很可能会毫无意义。人无法对此负责。它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就像真理一样。
  是的,是这样。这正是我对您说的,这正是我给您写的。从第一天开始,一直这样写。事实上,这也许并没有必要,根本没必要给您写,确切地写您知道得还不全面的东西,因为故事已完全写完了,您已经把它全部写完了。它是在最真实、最准确、最美丽、最残忍的事实中创造出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您和我根本就认不出来了。只有那些文字值得人们一读再读。只有那些书。所以说,没错。完了,您说得对,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这又没完,没有全完,我还在,我负责写您,让人们听到这个名字,了解那场不属于您而属于大家,属于所有读者的爱,说出来,喊出来,继续写它,重复您写过的东西。一字不差、一字一句地抄写,不因此感到羞耻,完完整整地抄写。这样将更为明智,这样,您和我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还可以继续相爱。
  我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我什么都不懂了。只写作。
  “走,我们到外面去,在房间里闷死了。我需要空气,去我想去的地方,去桑利斯,我很久没有去那里了。快,把车开出来。我最喜欢和您一起开车出去,看看道路,一直往前冲,唱歌。是的,我总喜欢这样。这是我最喜欢做的事。其他我都讨厌,您也很讨厌,去停车场把那辆车开出来吧,这房间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得到外面去。”
  我们往东而行。从此,换了一个新的方向。
  文字的真实(1)
  “我喜欢向东而行,这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莫城、桑利斯,多么漂亮啊。这辆新车棒极了,一辆老式小汽车,非常平稳,没有一点声音,一切都很好,没有更好的了。我一直喜欢‘标致’,这是世界上最好的汽车,您同意吗?我18岁时买了第一辆汽车,二手货。您呢?”
  汽车在行驶,您我呆在车中,车窗开着,我们随便乱说,我听不清您在讲什么,我唱着歌,您说着话,您唱歌老是走调,这没关系,我唱着歌,开着车。我们从来不下车,我们一直不停地开了几十公里。有时,我们在路边休息站买冰激凌吃,您要巧克力的,我要香草型的,或买些紫香雪糕。您说:“真好吃,尤其是‘热尔韦’牌的,跟别的牌子的完全不一样。您尝尝巧克力的,这是最好的。”
  我们开着车,您想去哪我们就去哪。“左转,继续走,减速。您是不是想谋杀我?这是您的小伎俩。杀死杜拉斯,这是您想干的。我早就知道。我能认出杀手来。我有这习惯,您知道。”
  那辆黑色的“兰西亚”驶入官邸的花园。安娜-玛丽 · 斯特莱特从车上下来。她只身一人,脸色苍白,皮肤很白,殖民者的白色皮肤。火热,讨厌的电风扇。您看,她独自跟她的司机散了很长时间的步。她不说话,看着稻田,平淡无奇的稻田,贫困。她再也不会想起音乐,想起钢琴。在这里,由于天气太潮湿,钢琴很快就会走调。当客人们问她为什么不再弹钢琴时,她就是这样回答的。安娜-玛丽 · 加尔蒂完了。不再存在了。
  是的,我看见了,我跟您在一起。我在听您说话,我听见了您的话,您的声音,您说那些话时的声音。
  “那个女人,她不认识我们,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我们。她怎么能知道呢?她谁都不看,她想死,她没死成。她什么都不干。她在等待。等待情人,是的,有时还要等。谁想要她就可以要她,不分先后。我创造出来的这个女人,我看见她了,我给您讲这个故事,我的这个故事。它成了她的故事,也成了您的故事。”
  是这样。我看见那辆黑色的“兰西亚”开进了官邸的花园。那是加尔各答的法国大使馆,她在那里干什么?
  “别乘机开一百八十公里,我发现您在暗中加速。马上停车,否则我就打开车门跳下去了。我很害怕。您让我感到害怕。我相信您是想要我死。回家吧。快,调头。”
  10
  我于1952年12月24日生于布列塔尼1的甘冈。当时已近午夜,医生对我母亲说:“用劲,不能再等了,我得去做子夜弥撒了。”所以,我其实是在子夜之前出生的,应该是24日,并不是25日。我的外曾祖母路易丝 · M希望我叫拉斐尔。但人们却给我取了另外一个名字:扬。意思是施洗约翰2。这是路易丝对我说的:“扬,是施洗约翰,而不是写《启示录》的约翰3。”我不怎么明白。我知道我的圣名瞻礼日是6月24日。最近我突然想:别人这样叫我,是因为两个六,两个十二。我敢肯定这是一个巧合,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我很高兴地这样想:我被瓜分得很平均,我是一加一。我是左派,又是右派;我是脑力劳动者,又是体力劳动者。这些我都不是,我在二者之间,在无法界定的时空中,我没有一个明确的位置,我可以占有所有的位置,人们愿意给我所有的工作,一切都适合我,让我感到满意。谁想要我就可以要我,不分先后,绝对不作选择。我是大西洋人,也是得死亡的疾病的男人。我有能力爱您,可以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爱您。爱您,爱别的所有人。爱您,胜过爱别的所有人。是的,但尽管如此,我还是大家所喜欢的人,属于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