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水王      更新:2022-06-19 10:16      字数:4720
  着玩:“啊,多漂亮的句子!我是怎么写出来的?我还想再写。”后来,我们渐渐停止了。您说:“多烦人啊!”
  好了,完了。葬礼结束了。我扔下了您,让您被封在巴黎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就在那条种着椴树的路边。可以扔下您了,可以去罗斯比德酒吧喝一杯了,可以去吃饭了,可以去达莱西别墅一位女友的豪宅里跳舞了。什么都可以做了,可以生活在一起了。您已经不存在了,您的躯体已经离开了我们呼吸的空气,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了。于是,我进了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吃,跳舞,笑,什么话都说,生活中的语言。没有任何别的事情可做,也没有任何别的话可说。没有。再也没有了。而我并不想说话,我不想谈起您。我不悲伤。我一文不名。我没有工作,不知道怎么办好。我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时间。和您在一起时,打发时间很容易,我总是那么忙,整天干活,随时随刻绷紧神经对付您:关怀您或者伤害您。不好的事情,应该做的事情,为了让情况好转,尽量好转而应做的事,在1996年3月7日星期四那天都停止了。
  《情人》(5)
  以后几天,我又回到了公墓。我看到鲜花枯萎了,看见了那块临时性的墓石,上面刻着您的姓名和生卒日期。我不敢在您面前停下脚步。我没能让死神止步,这就像是一种折磨,一种耻辱。我不希望被人撞见、被人看见。那样的话就太蠢了。就这样。我坐在不远处的一张长凳上抽烟。我戴着墨镜,什么都不想。我不能想象您的肉体正在腐烂、变黑、变形,变得一无所有,再也没有笑容,没有文字,没有爱情,不再散步,不再辱骂,不再刻薄,没有韭葱土豆汤,再也不写书,除了封在棺材里很快就要消失的这具躯体。很快,这具躯体将荡然无存。只剩下这个姓。剩下您从来就不喜欢的这个与花相同1的名字,以及这个姓,这三个字:杜拉斯。这个姓暂时写在一块石板上。这个笔名,这个您自己选择的姓,这个您父亲的家乡洛特-加龙省的一个地名,这个献给全世界的姓,属于喜欢它的人。“是的,爱我吧,依然爱我,爱得还不够。我还要写,写您,换种方式称呼您。我要再写一本新书。我将用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名字来称呼您。我会找到的,我很善于想名字,想书名。写书,没有比我更有本领的人了。”我们俩都笑了。我们说,是的,我们会这样做的。我们将去特鲁维尔,呆在黑岩公寓里,呆在您的房间里,呆在悬在大西洋上方、被您称作“黑屋”的房间里,“80年夏”那个房间,初夜的那个房间。您我一同去。“来,别害羞,到我这儿来,我将向您展示我的躯体。来,抚摸我的身体。”我照办了,您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对,再来,爱我吧,爱得更热烈一些。”我照办了,我只做您要我做的事。您不知道,我竟到了不能离开,不愿离开您和您的生活的地步,以至于跟您在一起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心里动荡不安,由于您,由于正在写的书,由于您的爱,由于您对我的拒绝。我不知道怎么办。您说:“会好的,别担心。这种厌倦的时刻会过去的。事情总是这样。我也是,有时,我再也忍受不了。后来,又挺过来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于是,一切照旧:白天、黑夜、红酒、书、电影、叫喊、假装出走、试图逃跑。“扬,我知道您会回来的。您能去哪?”您露出微笑,然后又像从前那样许诺我:“我再也不会对您不好了。我发誓。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晚上一个人出去喝酒都行。我才不管呢!您干什么都行。”
  这不是真的。您不撒谎,但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在任何情况下,您都不会改变的。
  您说:“不,我不坏,我很聪明。”这是真的:您不坏,但您离恶、离坏只有一步之遥。不坏。确实不坏。
  您从来不伤害别人,只管自己写作。您不会到达真正作恶的地步,但有时却免不了作恶。我问您:“为什么您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您说:“请原谅,我毫无办法。世界是难以容忍的。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连您也不想要了。我想摧毁您的生命。我什么都不想要了。我不知道如何摆脱。我想一切都完了,没必要了,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完了。”
  今天,我这样说:您有时确信我们被抛弃了。您相信您母亲并不爱您,她只喜欢您的大哥皮埃尔。您不能容忍别人不爱您,不能忍受。您爱那个女人,您的母亲,爱她胜过爱世界上的任何人。她只爱您一个就够了,应该只爱您一个人。《情人》出版后,您说:“我原谅了所有的人,原谅了全家,甚至原谅了大哥皮埃尔。大家都变得可爱了。他们全是一些可爱的疯子。”
  “不!我们没有被抛弃。”这是我跟您说的。我相信您随时都想在我身上印证这句话。
  “这是不可能的,为什么您留在这里,和我在一起?我不明白。是为了钱?可您知道您什么都得不到的,一个子儿都得不到。您为什么还呆在这里?您是谁?我不认识您。”
  可能的,这是可能的。这是真的,我留下来了,和您在一起。我不离开您,您也不离开我,除了1996年3月3日发生的那件大事。我们不分离。就这样。谁也无法改变。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上帝没有抛弃您。永远不会抛弃您。无论如何也不会。哪怕您忘了他也不会抛弃您。
  他看着我们。
  我只这样说:您绝没有被抛弃,您的母亲、我和上帝都没有抛弃您。因为在生命中的每一天,您都在寻找词汇,写出了一些文字、一些句子和表面上看起来十分简单的故事。如“卡布里,结束了”,还有马赫的曲子,舒伯特和埃迪特 · 皮亚夫1的曲子和歌:我的爱人,我的爱人,我会爱上你,这真是疯了。当我听到这首歌时,我也疯了,我哭了。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直到1996年2月29日,您毕生都在寻找真实。必须写出这些真实,让人们在每一页都能读到这些真实。人们听到您在讲这些真实。您在寻找词汇,您找到了,您把它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您就是这样生活。
  您经常这样说:“我不搞文学、不搞电影,我做别的事情。”然而,您在写故事,简单的故事,让人流泪的故事,让人开心的故事。您喜欢卓别林,喜欢查理1的所有电影。它们让您哭,让您笑。您说:“真是个天才,绝对的天才。”我说:“您融拉辛2与卓别林为一体。您生活在这个神奇的时代,惊人的喜剧与真实的严肃的时代。天真而严肃的真实。就像那些孩子,他们玩得很认真,知道自己是在玩,但忘了那是一场游戏。”
  您说:“杜拉斯并不存在。”您说:“杜拉斯就是作品。”我说:“杜拉斯这个名字含有神圣的意味,只要阅读就够了。真的,懂得阅读。读懂文字,读懂字里行间的东西,读懂书中真实的东西和存在的东西。读到某些真实的东西,谁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那就是正确的东西,美的东西,也是简单的东西,您会看见,读的时候和读完之后会产生多大的寂静。文字是多么微不足道,但又是那么必不可少!如果没有文字,世上将一无所知,什么都没有。也许一切都是这样开始的:最早的那些男人想证明某种东西。也许是爱情。光说出来是不够的。怎么说呢?怎么说‘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不,这是不可能的。必须写下来。必须让加尔各答失宠的那个副领事对法国大使夫人这样说3。必须由您,玛格丽特 · 杜拉斯把这些话写出来。”
  我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任何人。
  否则的话,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不能谈,不能说,没有爱情,什么都没有。
  您去世前一天对我说:“请您原谅我的一切。”我今天仍然这样对您说:“有什么要我原谅您呢?什么都没有。如果有的话,您想让我原谅什么我就原谅什么。可是,不该由我来原谅,我想,也许需要原谅的恰恰是我。到底原谅什么?必须原谅什么?原谅爱得不够,永远不够。我也一样,爱您爱得不够。我们可以说同样的话。我也同样,我对您也不总是公平、公正;我也同样什么都想干。不仅仅是为了您,不,不仅仅是这样,而是和您一道。说实话,是为了您,也为了我,为了书。我们在“黑屋”里把书和爱情都献给了众人。
  这就是我要跟您说的话。这些话您早就知道了,而我却不知道。您瞒着我,因为知道这些东西也许太让人受不了。太沉重,会让人自杀,会让人不想承认。所以,还是需要过日常的生活,需要夫妻之间的爱,需要妒忌、刻薄、不信任。重新看了《音乐》,并作了修改,所有那些情景都不要相信:手提箱被扔到了外面;“结束了,我再也不爱您了,您是个大笨蛋。”我挥拳揍您,您说:“扬,求求您,别把我杀死,我身上到处都青一块紫一块的。我要报警了。我不想死。”还有,在郊区的小酒吧里喝酒,不固定哪一家;晚上在布洛涅森林中散步;车门用钥匙锁了两道,戒指藏在座椅下:“扬,谁也不知道我们把它藏在这里。强盗们为了抢戒指会把您的手指都砍掉的。”您说:“我在想,人怎么会去卖淫。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您看着来来往往、东张西望的男人、女人和喜欢穿异性服装的人。我们在恐惧中看着,想起了所有那些人。我们和他们一样,因为我们也去那里,在布洛涅森林里。两人一起。
  《情人》(6)
  是的,所有这一切和剩下的一切都无法说出来;写作和电影拍摄计划、许诺,以及诸如“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就这么办”,然后又改变主意,做别的事去了。必须写作,每天都得去基依伯夫,到拉马利纳酒店去喝一杯,看渡轮从勒阿弗尔那边,从塞纳河的另一边前往杰洛姆港:“看,扬!那艘船多漂亮啊!它在开动,在横渡塞纳河,在忙自己的活,只忙自己的活。”于是,我们也上了渡轮。我们从汽车里钻出来,您站在船舷边。过渡需要几分钟。您看着水,看着塞纳河,看着那条河,说:“湄公河。”
  我们上岸,沿塞纳河一直开。有时一直开到维尔吉埃,然后又乘渡轮回到基依伯夫。后来,在一本书中将出现艾米丽,出现一首曾经失踪但全世界的人都读过的诗,出现了她和他,船长及其夫人。“我爱他们爱得发疯。我从来不曾写过这样一本书,如此真实,让人要哭要叫。”
  那本书叫做《艾米丽 · L》。
  7
  对,大家做什么我们就应该做什么,我们跟大家一样。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一样的。命运是相同的,痛苦是普遍的,人人都有痛苦。只有一种爱。您我之间的爱也不例外。从此以后,您的肉体就消失了,因为您死了,因为您躺在蒙帕纳斯的公墓中。我去那里看您,却又不敢看。我沿着墙打那儿走过。那是个封闭的、有人看管的地方。晚上,门关了,您被关在里面,有人看守着您,就像加尔各答的官邸。在您所有的书中,到处都是封闭的、有人看管的地方。这里也是,刻在石板上的名字有人看守。来访有时间限制。我不敢看您的名字,不敢读您的名字和您的生卒日期。
  那是什么意思?
  3月3日的两星期后,我离开了圣伯努瓦路五号。我在那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事情已经结束,一切都死了,那套公寓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它已经不存在了。我提了两个大包,去您留给我的那个房间,它在同一条马路的另一头,在花神咖啡馆附近。“至少您会有个藏身之地。扬,我不想让您露宿街头。”
  是的,我穿过马路,来到那个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后来,我感到害怕起来,越来越少出门。我整天吃、喝得更厉害。我吃了几个星期的比萨饼,然后又吃了几个星期的古斯古斯1,接下去又吃了几个月的春卷、越南菜和中式色拉。我不再出门,我害怕了,不想活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自己杀死,我看电视,什么节目都看,不加选择。我看着,我看见了画面,我听收音机。不听法国音乐台,不,只听歌曲,只听一些无聊愚蠢的东西。一切都不错,一切都适合我看。我再也不看书,只看报。我每天出去到报亭买《解放报》和《世界报》。我决定在窗口上吊。我在窗角用皮带系了一个圈,爬上一张椅子,把头钻进圈中。好了,头进去了。试验成功,后来,我又想,身体太重,会把皮带绷断的,或者会把窗框给拉下来。我想,我只会被勒一下,但吊不死。这不是个好办法。我想起了地铁,想起了塞纳河,想起了手枪。但怎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