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独来读网      更新:2022-06-19 10:01      字数:4723
  是故羽不闻知。”《三国演义》“演义”这段故事,说得就有点含混了:“选会水者扮作商人,皆穿白衣,在船上摇橹,即将精兵伏于(舟+冓)艣中。”(毛宗岗批本)《三国志》里说的“白(读如bó)衣”是指平民百姓,所以特别有“作商贾人服”的解释,传统戏曲里是搞清楚了的。中央台的电视剧虽说不愁经费,但总不值得白花置装费,专门去犯错误吧?这是当今“搞文化而不懂文化”的又一例证。
  “白衣渡江”是三国争雄无数谋略奇计中的一个。《三国》多奇谋,谚语说:“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我想是因为老年人阅历本多,再弄上一肚皮谋略,操心不利于养静。而青少年血气方刚,学梁山好汉拔刀相助、使勇狠斗那一套,容易惹事。这当然是旧时世故之言,今天的人们未必会同意。
  书摊上的“谋略热”已经火了好一阵了,听说看《三国》电视剧,又掀起了一轮新潮。商场本是战场,虽然时与势移,不可能在市场竞争中也简单模仿“白衣渡江”,但是“兵不厌诈”的原则,总还是通于古今中外的。外国人看《三国》,也有这方面的关心。澳大利亚搞《三国》的女学者马兰安就说过,外商希望从《三国》里了解中国人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好到中国来赚钱,可见易地而皆同。前几年一位瑞士汉学家把中国的《三十六计》中的十八计翻译成外文,在西方世界引起相当反响,认为从中可以知道东亚在世界商战中致胜的奥秘,证明有类似想法的老外,决非孤例。
  中国谋略文化确实源远流长,非常丰富,老庄孔孟都谈到过。而且也泛化了,实际上中国人在在娱乐方面的发明,如围棋、扑克、麻将也都是这方面的思维训练。至于经商方面最早的故事,恐怕要算范蠡用韬晦计和美人计帮助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兴兵灭吴,功成身退,泛舟五湖,又以谋略成为巨富陶朱公。至今无锡的蠡湖,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现在猛然间讲起市场经济,大家都开始重视用谋略搞经营管理,这当然不是坏事。但是也有一种误解,以为知识分子下海,以高智能高计谋经商,就可以称为“儒商”了。前一阵有一部电视剧叫《儒商》,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还有新闻界以此许人的报道。其实“儒商”是指以商为业,怀“儒”(经世济民)之心的有识之士。比如清末状元张骞,他愤于国事日非,痛于外侮日甚,而惩于当时士大夫侈谈无根,束手无策,遂提倡“实业救国”“工业救国”,并身体力行,开始募资在家乡南通建立新式纺织企业,从而掀开近现代民族资本新篇章的。他自奉甚俭,从不以聚敛私财为目的,这种风习曾影响过一代民族资本家。往早了说,则孔夫子的入室弟子子贡就是富商,他发了财又来执礼问道,说不定当年夫子周游列国就是他赞助的。
  又有论者以汉代有”士农工商”的”四民说”为等级划分观念,论证中国儒家一向轻视商业,恐怕也有误解。至少明代新理学的代表人物已经明确提出了“新四民说”,讲过“异业同道”的道理。实际上中国的谋略文化从来不是单纯提倡用计用谋,更不是用高智商,高技能,高“谋略”去坑蒙拐骗赚黑心钱。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也许有人不信,日本自“明治维新”走向近代资本主义,最初的思想武器是朱熹的“尊王”学和王阳明的学说。鼓吹富国之说的代表人物涩泽荣一,则大力主张以“《论语》加算盘”作为兴建企业的起点。据说日本人认为松下幸之助无愧“儒商”,他创办的高层经理人员研修学院里指定的两部教材,就是《论语》和《三国志》。
  记得前几年“谋略热”初起时,书摊竞相卖过一本“奇书”《厚黑学》,大概说《三国》人物里刘备脸厚,曹操心黑,故能成大事。如果对刘、曹兼收并蓄,做到既厚且黑,则“事业”当更上层楼矣。一些人读后深以为然,似乎还有好事者作续。其实这部书是李宗吾在抗战期间痛恨于政府腐败,和官员无耻而作的激愤之语,正话反说,骂起来尤其酣畅淋漓。也因之很快就被国民政府列为“禁书”,留下“奇书”之名。他本人虽然自称“厚黑教主”,赏识“以骂成名”(这一点却颇类“击鼓骂曹”的祢衡),实则仁厚君子。参看南怀瑾一篇回忆文章《李宗吾与〈厚黑学〉》。
  当然,秋风萧瑟,换了人间,今天退下来的老同志希望发挥余热,多为社会作贡献,是谁都可以理解的。他们身当的时代变迁大,起伏多,既经历练,已不必从《三国》里面讨教智慧谋略了,我相信。
  (原载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陈酿三国》)
  既生瑜而何生亮?(陈酿三国之七)
  《隆中对》是了解诸葛亮和一部《三国演义》的核心关键。这个大策划的第一步就是“跨有荆、益”。荆州当时辖有九郡,包括了今日之两湖全部和两广的北部,无论处于中国腹心的地理位置之重要,还是面积之广大,都足以使“有志图王者”“心摇旌迷”。赤壁一战的核心问题就是决定荆州归属,连夷陵大战也是因荆州易帜引发的。其中周瑜和诸葛亮又联合又斗争的故事,不但成为赤壁一役成败的关键,而且还为决胜以后情节的发展增添了袅袅不绝的余韵,留下最著名的的警语,便是周瑜临终前发出的感慨:“既生瑜而何生亮”。
  用金庸小说的套语(“套语”为话本小说的语词系统之一,颇近古意)来说,周瑜用尽心机谋害诸葛亮的种种打算失败之后,应该取的正确态度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认栽。”何况“小时候胖不算胖”,“退后一步天地宽”,“留得青山在”,“躲过初一,还有十五”等等,为自个想开点的说词道理有的是,何至于气死呢?
  说气小量狭,其实冤枉了历史上的周瑜,《三国志》反而特别赞许过他的“性度恢宏,大率得人”,“惟与程普不睦。”裴松之裕А度尽芬督泶吩虿钩渌担骸埃ǔ蹋┢掌囊阅瓿ぃ晡觇ぁhふ劢谌菹拢詹挥胄!F兆跃捶字刂烁嫒嗽唬?与周公谨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时人以其歉让服人如此。”可见历史上的周瑜和小说戏剧中的周瑜差别之大,远胜于曹操。奇怪的是却没有热心人替他翻案,后人作翻案文章,说不定也有势利心作祟。
  唐宋以前,历史上认定赤壁之战的主帅是周瑜,如李白的《赤壁歌送别》诗就说“二龙相争决雌雄,赤壁楼船扫地空。烈火张天照云海,周瑜于此破曹公。”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也说“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还特别强调“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两位都是川人,却都没有提到诸葛亮什么事,就是明证。北宋以后理学提倡尊王学说,朱熹在《通鉴纲目》中首先遡刘备为正统,诸葛亮地位也大幅上升,说话戏剧艺人讲述三分故事,东吴患得患失的私心被张扬出来,尤其是他们趁关羽北上宛洛,威震华夏之机偷袭荆州,致使诸葛亮《隆中对》恢复中原的策划功亏一匮,尤其为南宋盼望“王师北定中原日”的士民所痛诟。主题一经确立,元人《隔江斗智》杂剧描写诸葛与周瑜间争斗,周的形象因之被改塑。
  这也有艺术上的需要,否则就衬托不出诸葛亮的智谋气度的高超。衬托人物一般都以常人常态为基准,如《福尔摩斯探案》中的华生,《堂。吉诃德》中的潘,以及《西游记》中猴哥儿的兄弟猪八戒的设置,都使主人公或因智谋之高妙出人意表,或因理想之虚幻令人回味。《三国演义》情况略有不同,它先用才智相若的周瑜,后以韬略相捋的司马懿来衬托、突出诸葛亮,以使诸葛亮一线贯穿。以至有读者认为《三国》自五丈原后可以不读,《红楼梦》自焚稿后不忍卒读的感慨来。周瑜不幸被选来担任这种尴尬角色,自然要写成嫉贤妒能,偏狭忌刻的人物了。
  嫉贤妒能,偏狭忌刻的人物,古今中外恐怕都免不了。如果是这种人是你的上司,就会是“武大郎开店”;如果这种人是你的同事,就会“当面叫哥哥,背后掏家伙”;如果是你的对手,就会阴毒狡残,无不致极。这种际遇,难免防不胜防。在赤壁大战前后,诸葛亮与周瑜的关系,正好兼有以上三种。要作到不卑不亢,应付裕如,而且每出奇招妙想,使聪明绝顶的周瑜计计失算,招招落空。实际上正是他们间的这种斗智,才使初出茅庐的诸葛亮一下子光彩过人,“智绝”的形象也矗立起来。我们不得不佩服无名艺术家一代又一代的努力。
  嫉妒无疑是恶德,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莎士比亚笔下的雅戈,因为嫉妒挑唆奥赛罗怀疑爱妻,而奥赛罗又因嫉妒而误杀妻子,最后悔恨自尽,以至《奥赛罗》成为不朽的悲剧。周瑜因嫉妒而一再寻衅谋害诸葛亮,最后含恨病殁。都是现成例子。
  现代人在婚姻观念上大概看得开一些了,“协议离婚”的兴起就是明证,但在事业上能否看开,就很难说。体育是竞争最激烈的领域之一,“不服输”是运动员最基本的品格之一,比对手“更高,更快,更强”已经成为奥林匹克口号。我国跳水女将高敏参加国际大赛,从未输过一场,不知同时的各国女将会不会生出“既生瑜而何生亮”的感触?相反,男队谭良德始终被美国的洛加尼斯公平不公平地压住,以至始终与金牌无缘,也颇令同情者扼腕。但无论从体育精神来说,还是从观众审美需求来说,“瑜亮一时”,也就是“既生瑜,也生亮”,才能出现精彩的对局。如果让美国职业明星“梦之队”和业余队赛一场,肯定不会激起球迷的兴趣。
  这就形成了一个永恒的悲哀:冠军反正只有一个。如果“世无英雄”,让你“庶子成名”,独步一时,难免会产生一种落寞感,美国作家杰克。伦敦从社会底层最终走上当时文坛的颠峰,结果看到一片空漠,觉得失去了奋斗的乐趣,于是自杀了,像他笔下《马丁。伊登》的主人公那样。如果“世有英雄”,竞争激烈,但老是被“山外山”,“人外人”略胜一筹,压上一头,又会产生“既生瑜而何生亮”的感慨,于是气死了,像《三国演义》中的周瑜一样。
  一时英杰,在这两难境地中何以自处呢?我想胜负观应该多元化,社会竞争并不等同于体育比赛,不但可以并列,而且可以在激烈对抗中双胜。钱锺书与曹禺、华粹深大学同班,当时亦有“龙、虎、狗”的戏称,后来一在学术界独领风骚,一在戏剧界占据鳌头,一在教育界著名教授,各擅其长,传为美谈。又如美日汽车大战,各集谋士,竞出奇招,斗智斗技,忽而此长彼消,忽而此消彼长,结果是美国汽车注意了经济性,日本汽车提高了档次,现在还看不出瑜亮之别。
  差别是永恒的,那怕一点点,一丢丢。正是这点差别引发的良性竞争,极大地推动了科技学术进步和社会整体发展。关键在于看重差别不等于小肚鸡肠的嫉妒,更不要变成铲除异己的暗算。
  说到这里,想起鲁迅一篇文章的著名题目《论“费厄泼赖”应当缓行》,在今天激烈竞争中,我主张”费厄泼赖”应当实行。
  “关老爷现象”(陈酿三国之八)
  还是十几年前,我夤缘在香港游荡了几个月。独步港九,穿街走巷,发现店铺差不多都供着关公的像,心中忽焉一动,觉得这位神道不但经历了“五四”文化选择的巨大冲击,而且眼看就要随同(或者引导)我等“跨越世纪”了,居然穿透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必定有其非同寻常的魅力。后来留心收集了一些资料,又有机会到各地(后来还包括台湾)的著名关庙走走,更觉得其中大有名堂。中央电视台约我做几期有关三国文化的节目,第一期的题目就是“关老爷现象”。
  “关老爷”是清人传下来的非正式尊称,适用面比较宽泛,不象佛教徒称“伽蓝菩萨”,道教徒称“关圣帝君”,或儒士称“武圣人”、“关夫子”那样专门。“现象”是现今常用的术语,是指一种值得研究的社会偶见或习见的事物或状态。这种名目,颇像瓜皮帽配旅游鞋,新旧搭配,其实颇为抢眼,“髦”得正合“时宜”。
  “关老爷”确有被称为“现象”的资格。作为“刚而自矜”(陈寿传记评语)的“败军之将”,为什么他会在千载以后压倒群雄,晋升为整个中华民族的“护国保民”神?不但使刘备、曹操、孙权这些三国时代的风云人物黯然失色,就连“万世师表”的文圣人孔?